辽东蓟城，燕王府邸之中，燕王赵镇身披暗金龙袍斜倚亭栏，漫不经心伸出手掌接下满满一捧白雪，浑然不觉手掌已被雪花填满。年关以来，蓟城始终处于新年的喜庆氛围之中，春联红符，歌舞升平，此时赵镇的心情却并不轻松。除了北凉以外，便是燕剌王的地盘离北莽距离最近。虽然燕莽之间大仗没打过几场，但斥候之间的冲突却也是一天都没落下。只是最近一段时日，长城外的滚滚黄沙之下似乎略有暗流涌动之势，一个月内，有两个校尉率数百人按例巡边，却都莫名其妙全员战死，在交战之前甚至没有一个游弩手的情报传到燕王府，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尽管长城外明面上仍是堪堪持平的局面，但正是这种局面才更让赵镇愈发沉闷。
自古以来，每逢战事，离阳王朝的钱粮除了囤积应灾俸禄之类的必用银，其余大部分都是直接输往北凉与燕国东线，其中粮草多往北凉，而银两则主要输往东线长城，加固防线。加上历任燕王不断砸下银两，历时数百年，这才铸就了如今世人口中的万里长城。
也许这些年来，中原士卒中对于凉莽骑战的记忆已经逐渐淡化，只是将北凉与北莽简单视为蛮子，横竖看不对眼。觉着什么北凉铁骑甲天下，不过因为没跟中原士卒好好干上一场而已，但历任燕王却相当清楚中原与凉莽之间那近乎令人感到无力的战力差距。若给中原兵源地做个排名，北凉自然是不必说的，必居榜首。没法子，穷山恶水出刁民，北凉士卒之善战敢战天下闻名。“天下悍勇只一石，八斗北凉收于库。”“大凉龙雀鱼龙鼓，徐旗铜钲无鸣处。”一曲镇灵歌传唱天下，各位藩王纵有万般不顺耳，也只能捏着鼻子当做没听见。北凉以一地不止硬抗，更是硬压北莽足足数百年光景，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而在北凉之后，能坐上这第二的位置的，赵镇自负，绝对是辽东，南疆川蜀那帮愣子也得靠边站。原因无他，就是骄傲。历任燕王都谨遵九字真言“深筑墙，广积粮，谨巡边。”每逢战事，若是没有地理上的优势，燕国军队几乎不会主动出击，这一特点令吴晋两国的将领尤其头痛。赵镇的父亲宣王赵烨曾花费数百万两，用近十年时间向北凉边境不断输送各种类型的谍子，凉王也不客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多说，大手一挥，送来的谍子几乎全派往那些要命的地方，最终则是以十死六七，一二直接留在北凉的结果，综合数十年间积累的边关情报，这才仿照北凉制度构筑了如今的长城烽燧。这一烽燧体系每年的维护几乎要花费燕国税收的近五分之一，有时甚至更多，但燕王对此却从未有丝毫懈怠，或者说，不敢有，因为赵镇与赵烨都从中看到了北凉默默隐忍的一面。赵镇甚至因为一位御史关于削减烽燧支出的大发雷霆，当场下令打下二十大板。退朝时更是留下一句“再有言减长城军费者，立斩无赦。”赵烨临死前的一句话，赵镇每每想起，都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定之，数百年来，北凉以一境力压北莽一国，若是这一地换成咱们燕国，你可敢一试？”
张开手掌，任由一捧雪花从指间滑下。赵镇紧了紧氅领，双手插袖，缓缓走回宫内，风雪之中，只有那个披着龙袍的身影，威严的声音在风雪之中显得飘摇不定“这世道，着实不太平。”
北莽王庭，文武百官于宣德殿等待早朝开始。北莽的礼节性制度只是取了中原朝廷的框架，百官来朝直接进入宣德殿，自由议事，皇帝临朝前一炷香会有侍卫入殿通报，百官肃静。若有必要，散朝后皇帝会另召大臣入太极殿面圣详议。这一制度由南北朝各让一步而确定，因此远没有中原那般繁琐。数百年前凉莽一战后，北莽南朝元气大伤。此役直接造成数百万民众流离失所，其中近四分之一的难民奔赴北凉更是为北莽历朝史官视为奇耻大辱，也不乏大书特书的，然后无一例外丢了官帽子，但也只有他们能书一书了。此战两年之后，耶律洪才成功登上皇位，第一封诏书便是借此势令南朝北迁，与北朝合并，同时任命原南朝吏部尚书公孙傅为右丞相，并提拔了一大批南朝青年才俊直接打入基层或放在实权位置，由此顺利将局面稳定下来。
对于耶律洪才登上皇位，也算是件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事情。凉莽战事落幕后，慕容宝鼎就此不复奢望。慕容女帝死后，作为第二件震动朝野的事情，耶律东床的爷爷耶律虹才，暴毙家中，但从明面上看，耶律东床仍是几乎占尽了优势。毕竟文武百官对于耶律东床的能力及野心都早已有目共睹，草原需要这样有野心的家伙。至于耶律洪才，他能拿出手的也不过就是那大半却薛军的指挥权罢了，慕容女帝那句“朕之子孙不肖朕”就足够笑他到死还不止了。一个太子名头而已，草原之上，强者为尊。大不了就让这个所谓的太子消失好了，反正借口总是有的。而在耶律东床布置好一切的时候，耶律洪才却真的消失了，关键是，他是莫名其妙消失的。当天夜晚耶律东床亲率一千却薛军悄无声息围住耶律洪才府邸，撞开大门后，搜遍整座府邸，却连耶律洪才的影子都没发现，只在耶律洪才的卧室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无法辨明身份，只是其脏器损伤情况似与耶律虹材有几分相似。于是，第二天，耶律东床便放出消息，耶律虹材与耶律洪才都是被同一名刺客所杀，已经加强搜索力度。这就很有意思了，首先，已经半退隐状态的耶律虹材死在如今太子耶律洪才之前，其次，这是同一人出手。这样还有人保太子就真是没天理了。但耶律东床仍没有对皇位下手。他在等，等拓跋菩萨的反应。重伤未愈，只是未愈，又不是死了，就算让拓跋菩萨站在他面前让他打，耶律东床都不敢对拓跋菩萨下手。就算抛开拓跋菩萨在北莽军中的无上威望，其武学造诣在几乎耗尽武道气运镇压徐凤年后的北莽更是真正的无人可望其项背。
耶律东床等了整整一个月，而拓跋菩萨没有任何明显反应。于是，在暗中继续除掉几个碍眼的家伙后，耶律东床顺利坐上了龙椅。只是现实却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他登基的一天后，龙玺还没拿热，耶律洪才便持有北莽的真正传国玉玺出现在了北朝边境，同时大部分悉剔宣誓效忠耶律东床，都没办法说是假的太子。不过耶律东床也不是没想过其他的办法，把耶律东床杀了就是，到时候谁会在乎自己是不是名正言顺的草原之主。但接下来的两天，又有两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北庭，彻底摧毁了耶律东床的自信心。拓跋菩萨莫名消失，拓跋菩萨领四万闸狨卒直接向北莽王庭进军。傻子都知道这是要干嘛。而这一局面的出现，可以追溯到那场龙眼儿平原一战，北凉扛纛齐当国为洪敬岩所杀，徐凤年无视拓跋菩萨怒杀洪敬岩，而后南宫仆射及时赶到救下徐凤年。此后北莽女帝曾在大战正式开始前对拓跋菩萨说了句话“洪敬岩死了，留着耶律东床有什么意思，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拓跋，替我在耶律东床最得意的时候杀了他。”
此时此刻，北莽皇帝耶律天斛缓步走出太极殿，抬眼望向天空中飘下的细碎雪花，蓦然生出一股豪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