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很静,只能听到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的声音,有规律,但是很单调。顾颜在床上翻了十几次身,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在过道的小凳子上坐下,此时过道里没什么人,一个列车员正无聊地倚着房门发短信。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偶尔一点灯光或者一片灯光被列车迅速甩在身后,一切都再次被黑暗包围。顾颜想,这副情景倒是与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相仿佛。这么想着想着,心情复杂起来。这样的情绪不可说,不能表达,只是又喜又悲,又难过又期待,又委屈又振奋,还有一点点的兴奋和感动。这些情绪在心里鼓荡,跟着车厢起伏,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令人难忘和值得怀念。
3.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老萝卜和老谭早已经到西安打前站了,下榻在金花香格里拉酒店。几年之前顾颜还在安华,有一次遇到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客户,很豪爽地为顾颜他们订了当地的香格里拉。那个酒店建成的年代很久了,与城内其他时尚的高楼相比,看上去并不太起眼,但是走进去就会明白,对于一座建筑物而言,后期的精心呵护何等的重要——酒红色的木质家具全都闪闪发光,脚下的地毯又厚实又干净,踩着就让人觉得踏实,所有的灯具全都擦得晶晶亮,到了晚上,衣香鬓影,灯火璀璨,站在其中会有很真实的幸福感。
由于目标公司坐落在西安郊区,为了工作方便,顾颜在附近找了一家号称按照四星标准建造的公寓式酒店——也不知道这酒店把自己评为四星源自哪里的自信。酒店只有四层,没有电梯,只能爬上去,顾颜他们拖着箱子上楼的时候,正好遇上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子下楼。那两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边下楼一边聊天,其中一个很认真地拖长了腔调告诉另外一个说,这个酒店虽然是公寓式的,但是丝毫不影响它出众的气质,“介于三星和五星之间”。这话好像特意在为顾颜的疑问作说明,顾颜听了忍不住地笑,暗想这个小伙子这么不遗余力地为酒店做广告,只怕有股份。
房间的卫生条件差强人意,地毯乍一看是黑色的,仔细看才知道原色本是深蓝色。拖鞋薄得好像两片纸,穿上去的感觉很奇怪,好像穿着两个信封在地上走。床垫硬得可怕,配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如果床上的人仰面蒙头大睡,很容易让人产生恐怖的联想。这样硬的床垫也让顾颜生出好奇心,忍不住掀开床单看了看,还用手拍了拍,下面的确是有床垫的,但是这样了不起的硬度,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它曾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霜。不过客观地说,倒也不算一无是处,酒店对客人的个人卫生就考虑周到,光是男女用洗液和卫生用品就备了高中低档的好几个品牌。此外,网速算是石破天惊,顾颜用迅雷下载一部电影,速度可以达到1.72K每秒,根据电脑的提示,该电影下载成功需要147个小时。
顾颜他们午后时分就已到达酒店。由于是周日,客户并不上班,所以时间倒是悠闲得很。客户的老总虽然没有亲自来接,但是说好了晚上设宴为顾颜一行人洗尘。顾颜看时间还早,跟大家商量说,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一起来的女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安排喜出望外,马上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去逛街。顾颜故意板起面孔,叮嘱她们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心底里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勤业这两年招了好几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孩子,简历拿过来一看,竟然连90后都有!按照现下里流行的说法,10岁可以算作一代人。这样的想法开始还是他们兄弟几个彼此嘴边的玩笑,慢慢地却变成心理上的习惯,再看这些孩子,怎么都觉得好像自己的下一代一般。顾颜虽然距离为人父母还早,但是从心底里喜欢年轻人不加掩饰的天真和活泼,此刻他虽然浅浅地皱起眉头,心底却泛起温暖的笑意。
大家本来都聚在顾颜的房间里说事情,话既然交代完了,也就纷纷告辞出去。顾颜看了景明一眼,说:“小汪啊,你一会儿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商量一下审计计划,内部分分工?”
景明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景明这一路脸色都不算好,谈不上是怒色,但是起码也是不愉之色。他不睡觉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常常举着一本书坐在车窗旁发呆。顾颜看到这样的情景,不想在火车上再起什么争端,于是说起话来也多加了一份小心,很多时候故意说些迎合景明的话——他从小经历过人间的冷暖,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这事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但是老实说效果并不好,往往他说了一大段,景明却只冷冷地回一句,让人没办法再继续接话。
顾颜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如此这般几次之后,脸色也难看起来,心里暗想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这般曲意逢迎,别说没什么原则性的矛盾,就算有点恩怨,一个男人家,也该有点胸怀。自从汪景明来到勤业,他顾颜不敢说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至少也殷勤周到,于情于理,他也不欠汪某人三钱两贯,自己何必没羞没臊地看人家的脸色。
这么想着,也赌气不说话,早早地就上床休息。由于晚上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火车已经距离西安不远了,他草草地洗漱完毕,和其他几个同事说了会儿闲话,抬眼一看,景明还是坐在窗边的小凳上看书,看一会儿眼睛就向窗外望去,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什么心事。不知怎的,看上去既落寞,又茫然。
顾颜看到这次,不由得又心软下来,觉得自己也未免过于小气,既然千里相会,聚在一起,这样难得的交情就算不能善始善终,还是能维护就维护吧,自己大对方两岁,受点气也不算什么。这么想着,便走过去坐在景明的对面。他看景明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围城》。
顾颜翻翻景明手里的《围城》,笑笑说:“这个版本我有,我还有此外的四个版本。到后来养成了毛病,每到一个城市,都去看看有什么新的版本,只要有,就一定买来。”
景明忽然问,我觉得我有点像方鸿渐,你觉得呢?
顾颜向来怕做这样与人性有关的判断题,只好装傻说,对,在好色这点上确实神似。
景明微微笑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是一个毫无用处、沿门托钵的废人。
顾颜心里一惊,听出这两句话都是书里的原话。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仿佛大人听到孩子的奇谈怪论,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只好态度坚决地否定景明给自己下的评语:“别瞎说!怎么能这么轻贱自己!”
他原本还想再为自己的话作点温和的注解,没想到此时车厢里忽然乱糟糟起来,原来火车已经进站了。周围的人纷纷地收拾行李,性子急的已经提着行李堵在了过道里。顾颜看此刻已经不宜深谈,只好站起身来,把书扔在桌子上。
4.说尽人间天上
顾颜在房间里转了转,洗了一个澡,身子乏得很,本想稍微躺一会儿,又怕景明来找自己,只好倒了一杯水,又在电脑前坐下来。从早上下车开始,他的心情就乱糟糟的,现在静下来,忽然间就想起薛宁。其实这样的想念并非非要心思齐整,就是在上车下车,搬运行李,和司机讨价还价之时,心里也会闪电一般掠过对方的样子,可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但是这样的一刹那无处不在,反倒变成了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颜这两天都没看到薛宁。最后一次看到她,或者说,最后一次看到歌手江宁雪,还是在前两天的晚上的那场晚会。顾颜心里挂念着薛宁交代的话,那天一下班就飞快地溜走。正如薛宁之前预告的那样,她的那条宝蓝色的拖地长裙的确让人一见难忘,裙子本是沉稳的素色,却点缀了无数的孔雀翎的花纹,又耀眼又妩媚。之前顾颜偶尔也会看看娱乐节目,却从来没有为谁激动过,但是今天,当依旧素颜的江宁雪款款走上来,她浅浅地笑,她轻轻地唱,她向观众挥挥手,她拽起裙角转个圈,她慢慢走下台去,顾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格外地快,呼吸也粗重起来,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屏幕,直到下一位歌手走上来,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感觉真奇怪,自己明明和她在两个世界,刚才却好像就站在台下一般。当晚顾颜在电脑前等了薛宁很久,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比如,他觉得她当天的长裙子棒极了,歌选得也好,又调动气氛,又朗朗上口;比如,虽然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但是刚才他觉得他和她其实离得并不远;比如,刚才她在唱歌的时候,他总觉得,她的每一次笑容,都是为他绽放;还比如,曲终人散,幕布落下了,他忽然觉得很寂寞,这个时候,他就格外地想念她……
但是薛宁一直也没上线。顾颜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话写成了一封信,发到了她的邮箱里,信发送出去了,他呆呆地看了屏幕很久,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冲动,简直是个幼稚的孩子。
他在网上跟几个朋友闲扯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名字加上了“@西安”的字样,这也是他的习惯,到了一个城市,总是喜欢向大家通报一下。看了看时间不早,想到景明可能很快也该来找他,刚想下去,薛宁忽然跳了出来,顾颜的呼吸一下子又沉重起来。
“到西安了?没听你说起啊。”
“今天刚到的,这两天不是没见到你吗?对了,忘了祝贺你了,你上次的演出棒极了。”
“谢谢,我收到你的祝贺了啊,忘了?你专门写了信给我。”
顾颜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脸有点发烧,不知道怎么回话了。他心里想,真是越长越回去了,高二起就练出来的厚脸皮,怎么现在越来越薄了?
“是啊,写了信。”
“谢谢你的那些话,这两天我没事的时候总在想我们俩的事情,想呀想呀想得头都疼了,我就是想想清楚,我对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依赖?敬佩?欣赏?还是爱?”
顾颜的嗓子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一声:“结论呢?”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又期待又害怕,好像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个大考,回家的路上却忽然遇到老师,老师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面色平静,既不高兴也不生气。让人又想猜,又怕猜。
“结论是,我觉得可能这样的感情还是欣赏多一些。我们从没见过面,我不知道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一举一动,如果说是爱,我想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从你的文字认识你,在网上和你说话,我倒觉得,如果是爱,可能我也是爱上了你的文字和你脑袋里的想法吧。”
顾颜听到了这样的答案,小小地失望之余反倒很平静,平静之余还有一点小小的轻松。其实对于他和薛宁的感情,他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一想,如果薛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么结果可能会如薛宁所说,一切都顺理成章而且值得期待。可惜她不是,她是那个穿着孔雀翎,站在高高的台上、霞光满身的公众人物。
不知怎的,顾颜忽然笑起来:“看过《罗马假日》对吧?我没想到我还能遇上电影里的情节。”
对方也笑:“还有《诺丁山》。之前我也不相信,觉得这都是胡编的。现在我相信了,因为被别人看惯了,自己也会很辛苦,也会想偷偷懒,过一点平常人的生活。真没办法,这里不是英国,我也不是朱丽亚·罗伯茨。我想我们可能都没勇气试一试改变命运安排好的生活,对吧?”
“呵呵,要是我有勇气试一试呢?”
“你这话真是孩子气,其实这也无关勇气,而是关乎现实的考虑。你有勇气试一试,好极了,那我问问你,你的家庭怎么看我们这个圈子?”
顾颜默默想了想,忽然有点沮丧:“你说得对,此事无关勇气,而在于要面对太多不能不想的现实。”
“对啊,所以……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我认为你是一个特别有才气的人,现在又在做自己的事业,如果假以时日,一定会很成功,希望今后我可以常常地听到你成功的好消息。不过也有一言相劝,你太敏感,心又软,容易投入自己的感情,这本来实在难得,不过现在人心不好,自己还是保留一点,这样,受到的伤害也能少一点。我特别开心能认识你,有这样的运气和你聊天,做朋友。”
顾颜看到这样的话,不由得慌张起来,看这样说话的调子,好像是在作永别的最后陈词,之前他喜欢薛宁冷静的语调,现在却只怨她冰冷无情,“今后连说说话,做个普通朋友都不可以了?我们还像最早那样聊天不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也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子,说出这些话,也是咬了牙,下了决心的。既然说出来了,就这样办吧。我看过一本解读《佛经》的书,上面引用过《佛经》上的几句话,说得特别好,‘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和你不同,我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小心提防的人和事情都太多,很多时候真是心神俱疲,实在没有这样的力量承受额外的忧和怖,既然不能承受,不如勇敢点放下。彼此留个美好的回忆,将来你在塞北,我在江南,想起这段来去,也是一段佳话。”
顾颜听着这样冷静的告别,心里难受极了。他看对方意念坚决,自己也不愿意纠缠不休,本想硬硬心肠关掉对话窗口,但是手刚刚伸出去,脑子里忽然想起她的笑脸,手指怎么也点不下去。
薛宁说,怎么不说话了?我的话伤着你了?
顾颜对着显示器摇摇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从哪个角度说,我也该多替你想想。你有你的难处。不过说到这段来去,来得轻松,要说去,真不容易啊。
薛宁说,天涯海角,我会想你。
这句话好像一个线头,握在薛宁的手中,远远地牵引着顾颜的泪水,此刻薛宁的手一紧,泪水就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流下来。顾颜一边暗恨自己没出息,一边又想,话已至此,多说无用,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虽然有可能斩到自己的手脚,总胜过纠缠不休,令人生厌。
于是抹了一把脸说,好了,既然都说好了,那就这样吧。本来有特别多的话想慢慢和你说,但是现在看来没有时间了。我们能遇见,懂得欣赏彼此,也算我的一桩奇遇,要是下辈子可以做个普通人,茫茫人海中遇见的时候,记得和我打个招呼。
话写到这里,心里忽然翻上来忍受不住的疼,急急地喝了一大口水,好像这样可以冲淡一些疼痛。
薛宁说,你别再说这些伤人心肝的话了,我都哭了两次了。你怎么没完没了啊?
顾颜说是啊,我有点婆婆妈妈的了,那好吧,就这样吧。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我不能保证做到,但是尽力。”
“我想要一张有你签名的照片。”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何必这样呢?有的感情,不留痕迹是最好的结果。
这句话打出来的同时,薛宁又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会送你一张我的照片,也会写上我的名字。你看过了,把它随便夹在一本书里,就此忘掉吧。还记得我的网名吗?其实两两相望不是最好的境界,两两相忘才是,相识于江湖,也相忘于江湖,将来花前李下,麦陇田间,偶尔想起这段相识,莞尔一笑,多好啊?
顾颜笑笑,说,你这样看得开,真应该是个大胖子。
薛宁也笑,说,我小时候就特别胖。我妈说都愁我将来嫁不出去。
顾颜说,那不算什么,你将来要是因为胖嫁不出去的话,我娶你。
薛宁轻轻说,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听了心疼。我走了,你自己好好……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工作,什么都好好的。
这句话说完,没等顾颜有所反应,头像便迅速暗了下去,暗下去的头像好像是一块橡皮,默默地涂抹着两个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