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选择题
中午休息的时候,顾颜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点开一部江宁雪主演的电视剧,正看得笑逐颜开的,薛宁忽然跳出来问午安,顾颜奇怪道:“咦,你倒是稀客啊,很少白天看到你啊?”薛宁说:“你怎么知道我白天不上来?上来了也不让你看到而已!不过昨天已经老实交代了,今天就上来溜达溜达,你吃饭了吗?”
顾颜对着显示器微笑,只恨这微笑不能粘在敲打出来的字符上面传输过去与对方共享:“吃啦,简单吃了一点,我午饭吃得都很简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早餐要吃得像个乞丐,午餐要吃得像个乞丐,晚餐要吃得像个乞丐。’你呢?”
薛宁听了嘻嘻地笑,说,真有志气,连要饭吃都吃得这么有规律。不过午饭很重要,不要不当回事,倒是晚饭要少吃。我也吃过啦,吃了一个盒饭,白天在拍戏,不过下午很早就收工,晚上要参加晚会,昨天说过啦,别忘了看我啊。
顾颜说我正在瞻仰你的大作,叫《爱的心碎》的那部。
薛宁急忙问,啊,那部还是去年拍的呢,拍了好多冰天雪地的戏,简直可以叫《冻得心碎》,你觉得怎么样?
顾颜沉吟了片刻,说你那个搭档说话一套一套的,之前是唱二人转出身的吧?
薛宁听了哈哈地笑,说,你还没评价我演的戏呢。说话不要那么刻薄。
顾颜说,嗯,演得挺成熟,也能控制情绪,你还这么小,就算不容易,不过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你唱的歌。此外,这部电视剧的编剧缺少生活,基本上靠想象写剧本,在我看来,充满小资气质的女白领是绝对不会喝速溶咖啡的;其次,要是这部电视剧描写的是一个跨国公司的故事,至少要为办公室铺上地毯而不是嘎嘎响的地板;还有,为了描写女白领的八卦,编剧动不动就让一群女同事聚在女主角身后窃窃私语,这样的画面在正经一点的公司一般都看不到;最后,很基本的一点,外企里面的人都有一个洋名,好听不好听的也得叫。咦,我是不是太挑剔了?
薛宁说你可以啊,说的都是内行话嘛。
两人这样聊了一会儿闲天,谁也不提昨晚的对话,但是心里的秘密已经坦白,双方都感到真切的轻松和愉快。正聊得高兴,景明忽然轻轻推开门,顾颜急忙把窗口最小化,抬头问:“怎么?”
景明一只脚卡在门边,并不进来,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萝卜先生来了,咱们前天和他定好的,下午一点钟他和Ray过来和咱们见个面,说说咱们下周出项目的事情。”
顾颜一下子想起安排好的时间表,连连拍自己的脑袋,一边不好意思地表示抱歉:“真的忘记了,你先去应付一下好不好,让他们到会议室坐,我马上过去。”
景明掩门出去。顾颜说:“你看光顾和你聊天了,都忘记了和客户约了会,我得去开会了,你好好工作吧,多喝水。”临走的时候,顾颜忍不住转身回来看了看聊天窗口。薛宁说:“去吧,努力工作,积极举手发言,好好回答老师的问题。”顾颜忍不住心底里发出微笑,暗想不管台上多么风光无限,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可能是脑子里还在想着薛宁的话,顾颜一开口就出了洋相。个子高大,面色红润的萝卜先生刚刚把大手伸过来,顾颜就热情地握手问好,想也没想就问,Which hospital you live this time?(这次住在哪家医院?)老天证明顾颜是想说hotel的(酒店)。萝卜先生表现得倒是很从容,一边耸耸肩膀一边说,虽然现在中国的医院条件不错,但是对他而言,医院的房间还是有点小。这时候顾颜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一时间羞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道歉。这时萝卜先生身边一位面色沉静,戴一副无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伸过手来,向顾颜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Ray,之前和你电邮联系过,幸会幸会。
顾颜听到这个名字,知道这位就是前些天和自己大打纸上官司的谭先生,不由得多打量了此人几眼。这个人中等身量,虽然已经中年了,但是头发保养得还很好,饱满地向后背起,有点伟人头的气派,不过相较于发型,额头显得不够饱满,天庭不够宽广,再配上一个大背头,人整体上就显得瘪一些。无框眼镜下面是一双小圆眼,配上方形的镜框,倒符合中国人天圆地方的哲学思想。他个子不高,但是生得结实,看上去矮矮墩墩的。外貌虽然是很典型的中国人,穿着倒是美国化得很,老大不小的岁数了,还穿了一件套头的卫衣,胸前有个大大的英文字母P,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情绪,下面是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双耐克运动鞋,鞋面上有些雨点一样的污渍,依照顾颜的经验,如果方便的时候往前站一站,就可以有效地避免这样的斑斑点点。
双方寒暄了几句,分宾主坐下。萝卜先生性子急,不等顾颜问起,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说了一会儿顾颜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得到的项目信息并不算完整。
萝卜先生此次打算收购的这家企业并非倾盖如故的新朋友,早在一年前,萝卜先生就曾经和这家公司的老板进行过初步的谈判,本来意向已经基本达成,没想到快要签署意向书的时候,那老板忽然给萝卜先生写信,说自己的老母亲罹患癌症,刚刚确诊,自己心如焦土,实在没有心情再和萝卜先生继续谈生意,如果有可能,此事是否可以暂缓?萝卜先生虽然谈项目的时候老奸巨猾,但是为人并非不近人情,所以慨然应允此事后议。
没想到后来无意中得知,其实那老板使了一招老娘脱壳大法!原来那老板同时在和两家公司谈判,可能觉得另外一家公司开出的条件更好一些,心思已然改变,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萝卜先生,想来想去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只好不惜冒犯老娘——老夫人仙去多年,在天之灵可能也想不到自己还可以这样遗泽后人。
老萝卜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叹服的宽容,只是微微一笑,遥祝那位老板“Good luck”。萝卜先生来中国的次数还少,不然此情此景,可以大手一挥,用英语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想来效果更好。
没想到到处皆是峰回路转,半年之后,那老板又写信前来,说老娘已然驾鹤西去,后事既然处理完毕,现在可以整顿心思,重拾旧话。就算姜是老的辣,老萝卜也无法想通此事的来龙去脉,奇哉怪也之余,只好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派人暗中打探。
打探来的结果大快萝卜心,原来和那老板接触的那家公司不久后也派了财务顾问去做审慎调查,尽管调查得相当审慎,最终还是查出了这家公司很多潜在的风险和负债。收购方是一家基金公司,向来以运营稳健著称,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放弃收购。那位老板押错了大小,又不好意思回头再来找老萝卜,不由得愁肠满怀,暗暗把牙都咬碎了。
但是并购虽然失败了,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于是强打精神,准备忘掉这些不愉快的经历,没想到不愉快之事好像坏掉的牙齿,这颗还没来得及拔掉,就发现旁边的一颗也开始疼了。并购事件没过多久就是排山倒海的经济危机,这个行业本身回款速度就慢,上游催款,下游拖欠,没多长时间,现金流已经濒临断裂。
这个时候那老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己奋斗半生做起来的买卖很可能关张大吉!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只好厚着老脸转过头来再和萝卜先生联系,一面还侥幸自己当时并未把路堵死。这样的情形在人生中常可遇到,当你做A和B的选择时,你会怎么选?你为什么这么选?再想想,是你在选吗?这么想着想着,常常会让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惊悚和惆怅。
古人说两军对垒,讲究一鼓作气,要是第一阵的气势输掉,这场仗其实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了。那个老板既然腆着脸旧话重提,主动去求萝卜先生,首先就失掉了平等谈判的锐气,萝卜先生此时并不急于和他进行实质接触,一边仍然复信示好,一边也很策略地表示,基金公司的事情他们也完全知晓,不过business is business,他对这家企业很感兴趣,就算别人不感兴趣,他也十分愿意再试一试。
到了这一步,萝卜先生以退为进,已然大获全胜。不但在气势上占了完全的主动——对方此刻有求于己,自己在扮演拯救者——更可以趁机谈一个令自己愉快的价钱。此时的胜利已经完全可以抵消掉先前被愚弄和欺骗的不快——萝卜先生虽然身为洋人,做起生意来倒能活学活用兵法中的韬略。
此刻,萝卜先生说起这一年来的惊心动魄,却神态安详,语气平和,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很有些谢安在淝水之战听闻捷报却不动声色的风度,就凭这一点养气的功夫,就让顾颜大为佩服,越来越不敢小觑这个洋人。
2.长安行
百度百科上说,“西安城墙位于西安市中心区,是明代初年在唐长安城的皇城基础上建筑起来的,呈长方形,墙高12米,底宽18米,顶宽15米,东墙长2590米,西墙长2631.2米,南墙长3441.6米,北墙长3241米,总周长11.9千米。有城门四座:东长乐门、西安定门、南永宁门、北安远门,每个城门都由箭楼和城楼组成。”
顾颜穿过四座城门的其中一座时,忍不住仰头看了看高大的城墙,此时正当午,太阳直射下来,阳光下的大城泛出淡淡的青色。西安他来过数次,却也记不住城墙高几何,宽几何,不过每次经过城墙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体会一下居高临下的逼仄感觉。这样的感觉,之前在他到新疆出差的时候,也曾有过,透过车窗,遥遥的天山与苍穹相连,厚厚的云层只能在半山腰盘旋,车子离山越近,那种扑面而来的逼仄感就越清晰。
关于如何到客户那里成为四大巨头的一个新的讨论话题。按照楚民和顾颜的意思,此事根本无须讨论,当然是坐飞机去,就算飞机常常误点,但毕竟还是快一些。此外,顾颜还有面子上的考虑,但是这样的考虑仿佛姑娘们的心事,不可说,但是又盼望有人替自己说出来。他自毕业之后,出差就从来没坐过火车,虽然坐飞机也只是经济舱,而且常常是又小又破的飞机,空姐也难看得让人难为情,但是相较于火车而言,还是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好比身上穿着西装,就算大小不合身,领子也皱得好像海带一般,但是面对穿短裤的朋友,不管对方的短裤质地多么优良,裤缝多么笔直,心里还是能生出些忍不住的优越感——这是长衫之于短褂的道理。
钟伟的想法却与楚、顾二人有所不同,作为主管财务的合伙人,他自然知道自己只是资金的管理者而非唯一的决策者,本来也不太好发表不同意见,但是想到所有的差旅费用都要由勤业自己承担,出于习惯,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这个项目的成本和现金流。
本来钟伟无须为差旅费的事情如此劳神,按照行业规则,事务所出差在外,差旅费用都是由客户承担的,盛华、安华这样的大所表现得就更加地不害臊,连员工的出差补贴都要客户支付。但是对于勤业而言,如果想迅速地成长起来,只做家门口的业务就远远不够。每次遇到外地的客户询价,对方总会问一句,你们在当地难道没有分所吗?这个问题常常让大家很尴尬,心里当然也埋怨客户不会说话,安华、盛华在哪都有分所,你们要是腰杆硬,大可不必来与勤业纠缠!但是这理由仿佛和上司吵架时心里盘旋的辩词一般,只能腹诽,说出来的效果可能还不如忍下来。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顾颜便想出了这个馊主意——由勤业自己承担差旅费,这样的回答让客户无话可说,接起项目来的确顺畅了很多。不过既有业因,必有业果,顾颜兴冲冲地自掘坟墓,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墓中——在这样的报价之下,即使去西安这样遥远的城市,也要坐火车前往。火车票和飞机票相差多少?淡季的时候的确相差无多,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一张飞机票可以买到2张火车票。
“而且,”钟伟诚恳地说,“坐飞机其实一点也不节省时间,你要早出门,提前到,办票安检,万一赶上飞机误点就要心情绝望地等下去。
“好不容易上了飞机,座位太窄,前面的人若是不自觉,座位的后背简直可以扎到你的怀里,你除了从后面抱住他简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现在飞机票便宜,或者说有钱人多了,坐飞机的什么人都有,全都又臭又吵,赶上飞机颠簸,提心吊胆之余连厕所都上不了,只能闭着眼睛求菩萨保佑。
“要是旁边坐一个中年妇女,至多心情不好,但是起码不会跟你抢那点可怜的空间,要是赶上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壮汉,全都300多斤,这一路上估计比上刑还要难受。
“再说空姐,没有一个可以让你有非分之想的,看完之后都会对自己的女朋友信心大增,一个个的不是满脸白粉,就是满脸疙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脸上干净的,又冷冰冰的好像活丧尸一般,胸还没有我的大,鼻孔和嘴却比我的大两倍。
“再说发给你的食物吧,要是在平日里,给你这样的东西——一个圆面包,一包榨菜,一盒鼻涕一样的面或米饭——你吃吗?
“火车就不一样啦,时间固定,晚点也是路上晚,起码出发可以准时。我给你们买的都是软卧——软卧没坐过吧——四个人一个车厢的那种。这趟前去西安的列车号称是前往延安朝圣的红色之旅,服务质量肯定没的说。
“你们上了火车,马上恢复自由之身,想看电视看电视,想打扑克打扑克,想看祖国的壮美河山,一拉窗帘就满眼满怀;万一碰上上铺正好坐着一个美女,还有可能有个浪漫的邂逅。饿了有餐车,哥几个喝点啤酒,吃点小菜,困了床上一躺,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多好的计划啊,说得我都想去了。”
顾颜听了这样口若悬河的游说,不由得苦笑起来:“难为你为了说服我,要费这么多的口水。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觉得坐飞机不好,折腾来折腾去的,也不比火车快多少。”
在钟伟看来,顾颜之前对这些涉及面子的问题全都执拗之极,没想到这次如此通情达理,既在意料之外,也难免生出一丝内疚,于是补充说:“其实我也就是个建议,你是项目合伙人,这事你说了算。其实坐飞机去也好,时间上从容些。”
这是顾颜出道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出差,虽然买了软卧,但是床还是又硬又窄,平躺侧躺都累,睡一会儿就要换一个姿势。顾颜在家的床是个2米乘以2米的大方块,光是床垫就花了5000多,睡在上面舒服得要命,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独居,难免睡得霸道些,这次一下子空间缩小了70%,不知怎么,心里总是想起门口天桥上小贩们卖的那些小兔子,它们缩在一个量身定做的小笼子里面,在寒风中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默默地忍受生命的折磨。
此刻夜色深了,同车厢里的人都睡了,这其中倒真的有一位超年轻的美女,对顾颜十分有兴趣,不停地问着问那,如果顾颜回答不上来,她也会表现出很明显的失望,坦白地告诉顾颜,她们幼儿园的老师在这方面表现可比顾颜强多了。此刻美女也累了,依偎在她妈妈的怀里,睡得又熟又安详,偶尔咿咿呀呀地说几句梦话,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