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虫是一种以吞噬时间为生的虫,从幼虫到成虫整整需要潜伏一千一百年,在这期间被幼虫寄宿的生命体会因为幼虫的持续感染最终变成虫。
虫是一种或许存在但永远不能被人确证的特殊生命体。
一个人被虫寄宿感染之后都有彻底变成虫的可能,只不过这之间的时间长短却受各种因素的影响。
千年虫会使宿主最先慢慢丧失语言能力,再下来是听力和视力,继而是思考能力,再到行动能力,最后本人神秘消失,不知生死。这所谓的神秘消失其实就是人彻底变化为虫,成为虫的世界的一员,而无法被人类世界感知和认识到罢了。
虫的世界与人的世界差异太大,不同种类的虫之间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让李荣光来说,他见过的那些虫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在黑暗之中有着柔和的光泽。
李荣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仿佛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审视着过去的一切,自己的,国家的,世界的。
他看到了21世纪风光无限的自己,看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的发展、80年代的改革、70年代的****、60年代的艰苦、50年代的跃进、40年代的战争,巧合的是,每一个十年的起起落落他都似乎参与其中。
历史长河该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李荣光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置身其中,却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到,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在逆流而行。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只能生活在过去里。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未来。
在李荣光看到的所有画面里,不管是做着最危险工作时的坚信还是功成名就时的淡然,都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唯一让他记住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将她从西安市的老排水沟里捞起来的画面。
那排水沟是唐代长安城的遗迹,考古挖开时有一股浊水顺着沟渠排了出去,只是当时根本没人看到会有一个人在水流之中。
事实上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作为虫体的他,只不过他体内沉睡千年多的千年虫终于成年,苏醒之后才让他重新显化人的外貌,也只是外貌罢了。所以他数十年一个样子,不敢在人前过多露面,所以他的姓成了李,只因为从唐朝的水沟里捡来。至于“荣光”两个字,却是来源于那老奶奶一手建立起的“荣光孤儿院”。
突然,那条历史长河从身后坍塌了起来,李荣光仿佛在做一场可怕的噩梦,只感觉被时间追赶着一路奔逃,最后一头扎入了茫茫黑洞之中。
失去意识好久的李荣光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有过微弱的知觉,总感觉有人亲切地呼唤他,为他祈祷,希望他能早日康复过来,又感觉有人不时替他擦洗身体,仿佛是曾经感染上野锈之后几近瘫痪的那段时间里突然遇到那个像丝绸一般柔软的能变幻成各种衣服的衣虫后被它覆在身上的感觉。
那种被抚摸的感觉很温暖,很怀念,他有种深深的依恋感。
李荣光在这种潜意识的黑暗状态中游荡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直到有一天,他感觉眼前有一抹光亮,那一刻,他的梦突然醒了。
在刚感觉到光亮的那一刻,他被自己耳朵中涌出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
近处鸟鸣虫啾之音,屋顶滴水之音,风火相激的呼呼声,茶壶煮水的汩汩声,洗衣服的敲击声等各种声音像放大了数十倍一样出现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甚至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脉搏声,呼吸声,以及更远处的马蹄声、叫卖声、呼喝声和无数杂乱无章的私语声。
“呵……”
李荣光仿佛快要窒息似的,猛地睁开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浊气。
也许是闭眼太久,屋顶漏进来的阳光直刺得他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转了转头,却感觉四肢僵硬不堪,浑身生疼。
破旧的木板床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与此同时,门外捣洗衣物的声音随之停了下来。
李荣光满脑子的怪异声音刚刚平复,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的时候便听到一个急促的在门外问道:“幺郎,你咋了?”
这声音有些刺耳,有些沙哑,总感觉不似正常声音,李荣光呆呆地循声望去,但见一个短发清瘦,脸色苍白,衣衫单薄的孩童疾步走了进来。
那孩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却浑身透着坚强和不屈。
李荣光的意识渐渐苏醒了过来,只不过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他的脑海中来回回荡着“李荣光”这三个字,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令他有种眩晕的感觉。
他仿佛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剖得七零八落埋在记忆深处,等他去挖掘。
他哆嗦了一下嘴唇,没有发出一句话,虽然他感觉到发音有些困难,但他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幺郎”这称呼从来没有听过,面前出现的孩童也从来没见过,只是感觉有些怪异和不适应。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些与自身相关的记忆,但幸好不是一个傻子。
那孩子看到李荣光闪烁的眼神和哆嗦的嘴唇,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直直的,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你……你醒了!”
那孩子呆滞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下一刻便扑到李荣光身上大声哭泣起来。
李荣光虽然不明白那孩子为何痛哭,但他压到自己的关节骨头,一阵痛楚随之传了过来。
“嘶!”
李荣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幺郎,你咋了?”那孩子极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荣光,很明显他已经意识到是自己的举动影响到了李荣光,但看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却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虽然艰难,李荣光还是龇了龇牙,示意有些疼痛。
“你能感觉到疼痛了?”那孩子一蹦而起,方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转眼之间就喜上眉梢,末了还在李荣光的脸上拧了一下问道:“疼吗?”
李荣光有些想笑,但脸部肌肉僵硬,身体不听使唤,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终于有感觉了,终于有感觉了,好直长老果然没有诓我。”那孩子说到高兴处,双手捧着李荣光的脸庞,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面前模样清秀的孩童眼中的泪珠不自禁掉下来,滚烫至极,李荣光心中莫名有些难受,只不过那种抚摸的感觉很熟悉,很熟悉,就是这种感觉编织着他一生的梦境。
他模样清秀,声音怪异,看不出是男是女,衣衫单薄,手脚粗糙,肯定吃过不少苦,李荣光意识到这孩子是为自己受了这么多的苦的时候,眼眶便不由有些湿润。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说了一句“你是谁”,可是声音出口之后却变成了低沉的嗡嗡声。
那孩子又是一愣,旋即“吧嗒”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道:“幺郎,你终于说话了,阿姐以后再也不孤单了。”
那孩子再次高兴地跳了起来,在小木屋中手舞足蹈,边跳边唱:“精诚为人上天闻,田中致雨山出云,仓廪既实礼义申,但愿常在不患贫……”
那孩子一边跳,一边笑,一边对着李荣光做鬼脸,浑然有些忘我。李荣光静静地看着,感受着,他知道他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舞蹈,听过这么好听的歌,以后也不会见到比这更好看的舞蹈,听到比这更好听的歌。
“幺郎,阿姐,听起来像是一对姐弟,只是,这到底是他哪门子的阿姐呢?”李荣光心里沉吟着,不由细想起来。
只是这一想竟引起头部胀痛,他不由哼了一声。
本来正自轻歌曼舞,不亦乐乎的女孩一急,突然使劲咳嗽起来,李荣光心中担心,目光紧紧盯着她,却见她猛地咳出一块核桃大小物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阿姐将那物事捡起来,一边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一边问道:“幺郎,哪里不舒服吗?”
令李荣光震惊的是阿姐此时的声音甜美柔和,宛如天籁,他甚至忘了该给阿姐一个回应,犹自呆呆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着好奇和不可思议。
在梦中就是这声音不停呼唤着他,不停为他祈祷的,此时此刻,这个自称“阿姐”的女孩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了,他默默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阿姐看到李荣光呆愣的神情,眉头有些紧蹙,显然是担心他的病情。李荣光看她紧张忧愁,又不免低落起来,可这样一来反倒令阿姐更加着急。
少顷,阿姐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说道:“幺郎,你先躺一会,阿姐去大人那走一遭。”
“大人?”李荣光心里一阵咯噔,对这个词语有些莫名的反感。只不过他支吾了一下,依旧没能说出话来。
阿姐对他笑了笑,甜甜说道:“等着我哦!”随即便又将那核桃大小的物事重新咽入喉咙,飘然出门而去。
阿姐的离开带给李荣光莫大的空虚之感,他烦躁惆怅了一会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该理理眼下的情况。
只是当他看清四周虽有些破旧但构造结实,设计古朴的木屋时,他再次震撼了:五开间,四架椽,进深三间,平面呈长方形,单檐歇山顶,柱头斗拱为五铺双抄偷心造,各种斗欹部的幽度极深,拱瓣棱角显明,内部搁架铺作斗拱硕大,叉手长壮,侏儒柱细短,构成极平缓的厦坡,虽然是一个简陋破烂的木屋,但对有过数十年考古经历和文物研究的李荣光来说,他似乎毫无缘由地就认出这是一间货真价实的中晚唐时期的木式建筑。
是这唐朝木屋来到了我的世界,还是我来到了这唐朝木屋的世界?李荣光一阵心思翻滚,犹自不知道究竟谁是谁的过客。
联系到阿姐的衣着言语,他大致觉得后者比较贴近事实,只是他还没注意到他自己,因为躺在木床上的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然而,他终究有着与自身极不相符的知识、能力、胆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