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孙院外的夹道上,鱼弘志甩了甩马嘴,那神策军豢养的良驹便往前走起,马元贽被迫松开笼头,一脸无奈地望着鱼弘志。
鱼弘志往前走了几步这才说道:“马公公,咱们也算是相识,此事究竟如何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鱼某人也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就给不了你什么保证了。”
马元贽跟在后面追了过去,李荣光安静地坐在门口眺望长安城的朝阳,不远处夹道上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也早就预料到这些,只不过昨晚还有血迹的门口今天干净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个块滑板静静地放在那里,算是昨夜灵异事件的唯一见证者。
李荣光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这次有意思了。
神策右军来到柴房后迅速封锁了现场,高喊光王的庶子在哪。
李荣光指了指自己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子无名,自名荣光。”
鱼弘志被这孩子说得一愣,性子顿时上来,怒喝道:“我管你溶光、烂光还是吃光,此处所有人等统统带走。”
李荣光回头拉着已经准备好的虫儿,抱着他的滑板当先走去,马元贽一行也未能幸免,全被带到御史台狱等候问话。
只不过,神策右军把柴房附近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李濒的尸体。
太和八年上元时节,百孙院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命案,时年六十多岁的秘书监莒王李纾哭天抢地告御状,说光王的瘫痪儿子妖邪附身,深夜袭杀了他最爱的孙子李濒,为莒王李纾作证的是郯王李经和他的孙子李凋。
圣人听完大怒,当即召“四千岁”和政事堂诸人延英殿议事。
本来宦官无延英殿议事的权力,但是对于当今圣人来说,“四千岁”掌握着北司所有的军政大权,由北司请立为帝的当今圣人对“四千岁”可谓是又爱又恨。
参与延英殿议事的除了莒王李纾、郯王李经和他的孙子李凋之外,还有兵部尚书、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德裕,代国公、吏部尚书、同平章事、盐铁转运使王涯、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太子太师路随及户部尚书郑覃四位政事堂的元老。
除此之外,便是“四千岁”,四千岁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分别是神策右军护军中尉王守澄、神策左军护军中尉韦元素以及两位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
几人神色各异地站在延英殿上,圣人(文宗皇帝)表情凝重,询问几人对莒王所奏之事的看法。
四千岁之首的王守澄坐在皇帝右侧,一直闭目养神,并不参与,韦元素倒显得比较热心,不停与两位枢密使交换眼神,小声议论。
文宗皇帝受制四千岁颇深,朝野上下俱受阉祸,李德裕、王涯、郑覃及路随几人皆认为光王被逐出府外的庶子常年瘫痪,年岁较小,不可能杀了身强体壮,素有无力的李濒。至于妖邪附身之说,也自是无稽之谈。
两位老王爷是宪宗皇帝的兄弟,是当今圣人的祖父辈,在延英殿上哭天抢地,文宗皇帝也是无法,只得问计于四千岁。
四千岁并非自成一体,相反却分成两派互有罅隙。神策右军护军中尉王守澄因为有拥立之功,权倾朝野,跋扈之至。神策左军一度受到冷落,麾下人心不稳,托关系找门路转往右军者比比皆是。是以韦元素与同样被架空的两位枢密使杨承和和王践言抱成一团,共同抵抗王守澄。
枢密使杨承和在百孙院南坊门见过李荣光姐弟俩一面,对其言行举止有较为客观的了解,认为李荣光若想杀人并非不可能,所以他与韦元素、王践言讨论之后一致决定抓捕李荣光及一干嫌犯。
然而神策右军昨日见过李荣光受刑,王守澄心思极多,知道事有蹊跷,便一力揽下带兵抓捕的权责。文宗皇帝心里有恨,却拿王守澄没有办法,只得允了他的奏议,所以宫门大开没有多久,神策右军的中护军鱼弘志便带着兵士前去抓捕李荣光和虫儿。
只是巧的是,马元贽恰好在场,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因有嫌疑也一并被带回了御史台狱。
当天早晨,延英殿诸人并未散去,鱼弘志前来复命,说光王的庶子自名李荣光,与其家姐虫儿并光王府管家马元贽一行全部抓捕归案,请圣上裁度。
裁度?如何裁度?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说光王如今病入膏肓,此时他的儿子刚好痊愈,真能依了老王爷的请求杀了他?
文宗皇帝一时没了主意,眼神扫视着殿中几位宰辅重臣,素有能力的李德裕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不知鱼将军可否带回李濒的尸首?”
验尸是查命案的关键一环,既然李凋指证李荣光用一块不知名的东西轰杀了李濒,那总该有个尸首能佐证一下吧。
鱼弘志恭敬地对文宗皇帝施了一礼,又对王守澄一拱说道:“回圣上,中尉,诸位相公,神策右军出动两百人将柴房四周寻了个遍,也不见莒王孙的尸首。”
“哦?可有下龙首蕖去找?”户部尚书郑覃问道。
“尚未寻找,但末将已派人去请工部郑尚书了。”鱼弘志平静说道,在这件事上,他处理得很好,延英殿诸位均对他另眼相看,心中又不免彷徨:单是一个王守澄就难以对付,如今又多了一个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的鱼弘志,宦官之祸恐怕无休止了。
文宗皇帝看了看王守澄,又复看了一眼李德裕和郑覃,心中充斥着难以言明的苦涩,一边是宦官,一边是朋党,他该相信谁,该重用谁?
文宗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老迈的四朝元老王涯,暗自摇头,又看了看恪守中庸之道的太子太师路随,略作叹息,此二人“循默”出了名,经常在廷议和朝对时一言不发,也许因为谁都不得罪,反倒做了长久的太平官,可是这样的官要他何益?
待工部尚书郑郎赶到延英殿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这位年愈不惑的老官恪守本分,倒在工部尚书的位子上做了很多年,当听闻圣人急招延英殿议事,竟是热泪盈眶,直呼圣上万岁,大唐永固。
这呼声一直呼到延英殿,文宗皇帝哪管万岁不万岁,宦官不除,朋党不除,万岁有什么意思,只不过他的这些心思并没有显露出来。
郑郎上殿,老迈的王涯已经有些精力不济,文宗皇帝看着烦心,特令中使带王涯与路随去政事堂吃饭,这一顿是工作餐,由朝廷包办。
文宗开门见山询问郑郎:“有什么办法从龙首蕖打捞一具尸首。”
这话说得有些绝对,反对的人立时便站了出来,左军中尉韦元素起身奏道:“恐鱼将军没有搜到该搜的地方,尸首可能不在龙首蕖,倘若在龙首蕖,龙首蕖应当会有变化。”
郑郎完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是听了韦元素的话后便接过话茬说道:“若是尸首入龙首蕖,如果没有做特殊处理便会浮上来,尸首出血过多水面便会有血液,甚至有臭味散出。”
这话都有些道理,但谁都说不准,鱼弘志并不反驳,只静立一边倾听,倒是王守澄出言反驳道:“沉尸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凶手定会绑上重物。”
此言一出,殿上几位又再度沉默,王守澄发话了,不管是对是错,这龙首蕖定是要捞一捞的。
文宗皇帝有些失落,见无人有异议便问郑郎有何打捞良策。
郑郎思索再三说道:“只能派精通水性之人下水打捞,可如今工部水部司和都水监的人大多派往地方河淮要地,司天台和太卜署说十年之内必有洪灾。”
此言一出,殿上诸位神色各异,李德裕与郑覃面有忧色,四千岁表情木然,而文宗皇帝却显得愕然和无奈。
“十年之内有洪灾,你此刻就将工部水匠全部派了出去?”文宗皇帝大声呵斥道,他心中在想,如此一来,宫中发洪灾,怎么办?
郑郎大骇,工部要员例行巡视河防毋须通报,今年只不过提早了一些时间,咋就引起圣人震怒了呢?
“臣惶恐,这就差人招回。”郑郎虽然觉得自己没错,但还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回了一句。
文宗皇帝注意到殿中几人的神情,一时无法定夺,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好在有眼下的麻烦事做借口,倒不至于被诸人嘲笑。
果真便听李德裕说道:“启禀圣上,郑公此举无错,至于下水之人从宫中另觅就是了,即便宫中没有,长安城处处有水,民间也必有能士。”
李德裕说完之后,郑覃便随后附议。
文宗皇帝迟疑少许,也觉得李德裕此话有理,但为了敲打一下李德裕的士气,便佯装询问王守澄:“不知中尉麾下可有此等人才?”
王守澄略微拱手回道:“圣上这么一问,倒让咱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是咱家在襄阳监军时相识的,可谓是奇才,近几年均在咱家府上做事,奇技颇多,犹擅医术、水性。”
“当真有此人才?”文宗皇帝好奇问道,心想以王守澄的能量,真有这样的人才他能不安排进入朝堂?
站在一边的鱼弘志陡然想起一个人,那人五短身材,容貌猥琐,喜欢眯着眼睛看人,但却颇得王守澄信任,替他打理几乎所有的灰色交易,在朝野中已然颇有些名气了。
王守澄起身说道:“此人本是翼城人,名为郑注,有他出马,只要尸首在龙首蕖,日落之前必定能寻回。”
文宗皇帝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及细想,待看到王守澄作势欲走,急忙下令道:“此事就交由王卿一力负责,其他爱卿从旁协助。”
众人全部允“喏”,只听文宗又道:“今天起恢复宫禁门禁,加强巡逻,若有妖邪,定要捉拿归案。”
这是文宗皇帝的真实心思,看来此刻他还没有打算杀了光王的一对儿女。说完这话,文宗起身离开延英殿,胸中蓦地有一股豪气,他决定提拔一批属于自己的官吏。
(注:文宗本为死后所追庙号,下文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便直接用庙号代称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