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丝毫不理会尚国忠的好意,除了她讨厌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之外,还因为尚国忠在迎江王入宫前,带兵逼杀了绛王李悟,绛王李悟当时虽然年岁不大,但他与光王李怡却是兄弟,是宪宗皇帝的儿子。
不仅如此,绛王李悟还是寿安公主的亲生父亲,绛王以叛乱之罪被诛,所留子女俱是年幼,境遇并不太好。
寿安公主生性胆怯懦弱,在某些程度上倒与虫儿有些相像,加之又是同辈姐妹,关系甚好。
尚国忠如今位居神策右军将军一职,受“四千岁”之首的王守澄器重,无人能撼动其分毫,今日里为何陪同郑太妃来此,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但神策右军做事不需要理由。
鉴于种种原因,在尚国忠提出要帮一把虫儿的时候,虫儿冷哼着拒绝道:“滚,不要你们碰我的幺郎。”
她神情激愤,却是发自内心,尚国忠骂了一声“果真是贱婢”之后拂袖而去,身后的青衣神策军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柴房四周恢复了宁静,远处的花灯依然开始,长安城的天空五颜六色,多彩多姿,而这对虫儿来说,更添几分凄苦。
虫儿一个人无法拖动毫无知觉的李荣光,好在她灵光一动想起了李荣光白天用来代步的滑板,这才借助那滑板将李荣光搬进了屋内。
说来也奇怪,虫儿感觉这滑板用起来极为顺手,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李荣光拖进了柴房之中。
虫儿心慌意乱,笨手笨脚地开始给李荣光烧水,白天说好了回来给他煮馎饦,如今看来也吃不成了,而她自己又哪里吃得下去,只是不停念叨着幺郎你好傻,为啥要替阿姐受过呢。
李荣光毫无知觉地昏睡了大半夜,虫儿不知疲倦地替他擦洗,按摩,说着埋怨和安慰的话,又哭又笑,又是苦涩又是甜蜜。
及至长安城的喧嚣停了好久好久之后,虫儿终于有点困倦,她正打算搬过长凳小憩一会,却突然听到门外一个阴柔的声音喊道:“光王府的小娘子可在?”
小娘子这称呼是个大众叫法,对于年轻女子都可以这么叫,但是宫里之人比较注重礼节,通常都会用敬称,相熟的人也一般以名字相称。
虫儿被这声呼唤唤醒,起身推开门问道:“谁啊?”
门外站着两人,正是早先天长公主碰到的李凋和李濒,看到虫儿出来,李濒拱手说道:“我们是百孙院中的兄长,听说光王叔的大郎病愈了,特来看看。”
李濒说完急忙递上手里的礼物,虫儿一看是些糕点,李荣光如今昏迷不醒,她自然也无心食用,于是推脱道:“虫儿感谢两位……那个兄长的好意,今日天色已晚,恕虫儿不奉陪二位了,二位请回吧,你们的心意虫儿心领了,但是无功不受禄,还请也一并带回去吧。”
李濒的脸色一刹那变得狰狞,只不过虫儿本就有些恍惚,加之黑夜掩映并没有发觉。
李濒又说道:“虫儿妹子,愚兄二人府上有些跌打药酒,我听说大郎今天受了责怪,不知道情况如何?”
李凋看起来比较老实,也赶紧附和几句。
虫儿有些心动,也没有细想此二人到底是如何知道李荣光的事情的。
正当虫儿犹疑要不要去李濒府上的时候,床上的李荣光发出了一声痛哼。
虫儿赶紧去查看却发现李荣光额头淌汗,辗转反侧,脉搏和呼吸都加快了很多,口中不停地唤着虫儿的名字。
“幺郎,我在呢。”虫儿抓着他的手安慰着说道,心想照此情况来看,幺郎的伤势可能加重了好多,如果两位兄长的府上当真有上好的药酒,那就一定要厚着脸皮求一些来。
尽管李荣光神态极其古怪,虫儿还是安慰着说道:“幺郎,阿姐给你找些药去,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虫儿使劲挣脱了李荣光的手之后发现李荣光的情形更加严重,浑身几乎颤抖了起来,她又担心李荣光的情况需要人照顾,便探出头问道:“请问两位兄长,府上距此可远?”
说是兄长,虫儿只能说依稀见过两人,却丝毫不知两人是哪家院落里的。
李濒急忙笑着说道:“不远不远,进了坊门再走片刻便到。”
虫儿回头看李荣光的情形,虽不明白伤势为何会加重,但必不能坐视不理,这才狠下心来说道:“幺郎,阿姐去去就来,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哦。”
虫儿掩面出了柴房,李濒急忙伸手指路道:“妹子请!”
“多谢,烦请两位兄长快些行走。”虫儿心急火燎,当先走了出去。
她哪里想到李濒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将她引出柴房,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当真害怕挨了上百鞭却一声不吭的李荣光。李濒即便在细想之后唤了李凋来壮胆,也不敢靠近柴房,靠近李荣光。
虫儿刚从身边走过,李濒便从袍袖中拿出一支明晃晃的匕首猛地朝她刺去。
郭家如今地位尊崇,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而光王听说大去之期不远了,如今这局势,向来心机深沉的李濒稍一思索便知杀了这对没人疼没人爱的姐弟几乎毫无影响,也许还能迎得天长公主的垂青。
至于他与天长差着辈分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唐开国至今这样的事还少吗?
李濒铁了心要杀虫儿姐弟,李凋受其恩惠颇多也一并前来助阵,只是虫儿被李濒从背后一刀捅倒在地,吓得惊叫一声,第一时间吐出了喉咙里的吼核,她心里悔道:祸事了,幺郎咋办?
虫儿不知道这两位名义上的兄长为何要杀她,她惊恐而又愤恨地站起来,李濒眼中透出疯狂和可怕的光芒,虫儿一看之下也顾不上同他啰嗦,急忙转身往柴房跑去,边跑边喊道:“幺郎,快跑!”
虫儿自知在劫难逃,她傻傻地希望李荣光能逃脱此劫,而此时在床上夸张地打着摆子的李荣光是怎么看也无法逃走的,她心里难过极了。
这声犹如天籁的呼喊让李濒有种特别的冲动,可是机会只有一次,他不敢拖到明天,也不敢将这样的定时炸弹带到自己身边。
他浑身散发出的冷酷和嗜血连李凋都吓得后退几步。
虫儿刚跑进柴房,李濒便再次飞身而上,明晃晃的匕首这次不偏不倚地扎进了虫儿的后心。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成了天人永隔,虫儿很难过,很遗憾,很痛惜,她不想离开李荣光,不想……
虫儿倒在李荣光的身上气绝身亡,双眼带着无尽的眷恋和遗憾。可是那一刻,方才还疯狂打着摆子的李荣光突然平静了下来,四周静寂无声,一阵白光从李荣光身上散发出来,却带给站在门口的李濒一种步入地狱的感觉。
“不……”
李荣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他看着眼前的虫儿,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他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女子就这样死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
李荣光刚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便突然听到“滴答滴答……当”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李濒刚看到李荣光左眼中冒出的诡异的光芒以及那个类似于日晷模样的东西时便发现自己正身处空中,他手里的匕首快要接近刚刚跨入房门的虫儿的时候却见迎面一个宽大的物事飞了过来。
“嘭!”李濒的脑袋完全被那物事击爆,这情形吓得刚刚退后几步的李凋屁滚尿流,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娘啊,死人了,见鬼了”,然后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急急忙忙跑得没了影子。
“幺郎,你醒来了,真好。”虫儿扑到李荣光怀里,却因为第一次被李濒捅了一刀,又兼心情大起大落之故,见到李荣光无恙,反倒晕了过去。
李荣光呆呆地望着转死为生的虫儿,满脸地不可思议,在他刚想到时光倒流的时候,时光真的倒流了。
是几吸,几秒,他没有算清,但是却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片刻之前,在李濒刚要刺来的时候,他提起放在床前的滑板用尽全身力气丢了过去。
滑板的效果令他意外,但是那种人死有余辜,他毫不可惜,更无丝毫害怕,如今虫儿只是昏了过去,他的心平静了很多。
之前,他昏迷之时,却猛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和不安,只是早先的伤痛和松懈令他迟迟不愿睁开眼睛,直到虫儿那一声呼喊才将他彻底唤醒。
清醒之后的李荣光渐渐恢复了气力,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似乎只有其形而已,没有带给他什么疼痛。
虫儿失血过多,李荣光咬开自己的手臂替她喂血,血液中含有足够的营养物质,一定能让伤口恢复的更快。
虫儿蜷缩在李荣光的怀里,脸上渐渐露出安详甜蜜的神情,待她睡熟之后,李荣光这才找来热水,菜刀,替她削掉坏死皮肉,清洗伤口,又将身上的绸缎下摆撕成布条,然后作了简易包扎。
李荣光从怀里拿出白天虫儿用来买柳芽的那枚铜钱,铜钱上至今还残留着虫儿的味道,他亲亲吻了一下铜钱,抽出几根丝线将铜钱紧紧系在右手腕上。
铜钱上“开元通宝”四个楷字仿佛诉说着唐王朝开国时的荣光。
李荣光又撕开上身的绸衣,给虫儿大范围地包扎起来,他知道虫儿一刻也闲不住,怕她拧着性子做事牵动伤口。
李荣光包扎完毕这才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当他低头看自己右腕的铜钱时却猛地发现自己右臂上方有两排六个铜钱的印子,那印子看起来既像是胎记,又似乎是纹身。
“原来就有吗?”李荣光一阵纳闷,不知道这“六连钱”印记是怎么回事。
做完这些后李荣光才走出门口打算处理下那位令人作呕的李濒的尸体,然而令他惊骇的是,那具无头尸身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一片血迹和那块砸死他的滑板。
是错觉吗?李荣光愣愣地望着门外,他没有听到有什么人来带走尸身,只是那块滑板倒似乎有些变形。
罢了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去吧。
李荣光有此一想之后便回去继续睡觉。
明天,真不愿意它到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