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渊蹲下来刨了个小土坑,用手指量了三寸的深度,然后把青和的那颗牙齿小心翼翼地放心去,埋上泥土,淋上水。他对青和说,等到这些种子开花的时候,你的牙齿也会长出美丽的花朵,会结果,然后再长出一个青和来。
青和吓了一大跳,要是真的再长出一个我怎么办?弥渊顺势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瓜,骗你的。
青和追着弥渊跑了长长的路,洒下长串的笑声,朝着家的方向。
青和问弥渊,那个下午,他们播撒了满山坡的是什么种子,弥渊始终不肯告诉她,他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等到春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看满山的花朵。弥渊说,青和,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不可以偷偷去看那些种子,要等我回来才可以。
青和重重地点头,守着他们的约定。这期间,弥渊只带她去过一次那个山坡,那个时候,那些种子刚刚抽出小牙,青青的一大片,看得她满心的欢喜。
然后是弥渊的段考,功课很忙,要整整一个多月不能回家。青和多想偷偷跑去看满山抽芽的小种子,她心里默默念着期待,期待着花开,是怎样的美好。只是她没有去,她等着弥渊,她知道,那场花开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青和这才发现,少年弥渊,不知道何时已经在自己的心中生根发芽。再见弥渊的时候,她有些慌乱与怯怯不安,那些隐秘的心事让她觉得羞耻和美好,她无法说出口的思念,正和那满山坡的种子一样,疯狂的滋生暗长,悄无声息,却无法忽视。
弥渊没有察觉青和的异样,依旧如往常般对她照顾和疼爱。
郝运经常出差,每个月都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颠簸。弥渊大部分时间也是在学校的。通常,家里只有母亲和青和在。
郝运工作很卖力,母亲已经不用再为生计而发愁,她只需要安静地接受他所给予的一切。他每个月挣到的钱,分文不动地交到她手上,她把它们存起来,只余一些当作家用,他每次出差路过买回的衣服,艳俗而普通。母亲穿的仍旧只是她的那些旗袍,虽然有些破旧。各式各样,花色繁复。
郝运似乎注意到了。不再买那些新下流行的艳俗衣服,只是每次截了上好的布料回来。母亲会裁衣,她之后的很多旗袍便是自己做成,只是,再也没有在上面绣花。
青和每天按时上下学回家吃饭,母亲仍旧很节俭,生活简单而明快,只是青和常常见到她对着远方发呆。青和常常有不确定的感觉,她总觉得母亲是不属于这里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掉了。
只是,再看母亲,安分守己,静和温良地坐着,闲扫庭院,侍弄花开,似乎很富足且悠闲。青和想,或许只是自己心里的某些不安定的因素在作祟。她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在温暖的幸福中幻想着某场灾难,或者别离。
这些都是她不由自主的臆想,很多时候,她控制不了。
冬天的时候,村子里下起了大雪。
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周五的下午,那个时候,青和已经放学,和母亲围着炉子在烤火,电视里放着肥皂剧,青和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等着弥渊的回来,这个时候,她想着,这么大的雪,他肯定已经在路上了。她想去接他,又怕和他的车错过。直到母亲开口,她说,弥渊在学校打来电话,因为大雪,明日方能归。
青和闲着无聊,于是拿着遥控器翻着换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电视里缓缓流出咿咿呀呀的昆曲,是《游园惊梦》里的唱段,青和看到秀美纤柔的女子穿着花色繁复的戏服,一颦一嫣然,唱着徐太的美好韶华。
青和听得有些痴痴地醉,她没有注意到母亲猛然僵住的身体,以及紧蹙的眉心。没听几句,母亲突然从座位上跳起,一把夺过青和手中的遥控器,把青和吓得厉害。
她从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失态的样子,些微的癫狂,拿着遥控器的手有些发抖,使劲地摁着,要换台。
只是遥控不知为何突然失灵,青和看着母亲使劲地摁着,屏幕始终没有动。母亲摁着摁着眼泪便大颗地掉下来,最后是哭着跑到电视前拔掉电源。
青和注意到,电源被切断的一瞬间,屏幕上的戏子谢幕,主持人说,感谢著名戏曲家许连恩先生的倾情演绎。
青和突然明白母亲的失态。只是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母亲对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是如此敏感。许连恩扮作的女装,如此柔美,雌雄难辨。对于他,青和早已寻不出任何的痕迹,却不曾想,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调,便搅乱了母亲平静多年的心事。
原来,母亲还是忘不了他。
青和轻轻走到母亲旁边,试着想安慰她,可是不知如何出口。母亲的状态很差,她冲青和吼叫,滚出去!
这是母亲第一次吼她。青和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母亲。她的表情很糟糕,让青和心疼,她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心的纠结,却被母亲一巴掌打回来。
青和被母亲推出来,门从里面关上。
外面的天气很冷,大片大片的雪花飘满了整个天空。青和缩着肩,蹲在门口。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小山坡上那些播撒的种子,心里慌了,那么冷的天气,她怕它们被冻坏了,那些都是弥渊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两个最美好的秘密。
青和从院子里的棚子扯下长长的塑料布,一路奔往山坡的方向。青和出来的时候,穿的是弥渊送给她的那双拖鞋。一路跌倒了好几次,青和跑着跑着就哭了,她怕那些种子被冻坏了,那些刚刚抽出的小芽,是她心里多么美好的期待,如果死掉的话,她会多么难过呀,弥渊会多么难过呀!
青和跑到小山坡的时候,雪已经下满了山坡,那些嫩芽都被埋在雪中间,只微微露出头尖。青和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扒着那些雪,每扒出一颗小苗的时候,她就感觉下沉的心慢慢地上升一点,感觉弥渊就离自己再近一点。
青和扒出一大片小苗的时候,还来不及欣喜,回过头看到刚才被自己救过来的小苗又被新落下的雪掩埋。青和坐在那里哭泣,哭完了,继续扒雪,扒出一点,就拿塑料布给那些小苗盖上。
塑料布用完的时候,青和搓了搓冻僵的小手,把自己的大棉袄脱下来,给那些幼苗盖上。青和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可是她看着那些被她救到的幼苗,又笑了。她对自己说,青和,你要努力,你要保护好它们,保护好你和弥渊之间的美好。
只是当青和看到还有半山坡被大雪覆盖的幼苗时,又想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很冷了,身上只剩下一件很薄很薄的毛衣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很勇敢,很伟大。她心里默默地念着,弥渊。你看,我多好,救了那么多的幼苗。弥渊,我已经尽力了。
弥渊和蓝发现青和的时候,她已经昏倒在雪地里。
弥渊在学校接到蓝的电话,哭诉着说青和跑出去,她找不到她。弥渊于是从学校奔出来,错过了末班车,弥渊借了同学的自行车一路骑回来,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冻坏了。
弥渊紧紧地抱着冻僵的青和,把自己的棉袄给她裹上。蓝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一直喃喃地呼唤着青和的名字。
青和是在棉被,火炉,以及母亲的怀里苏醒的。蓝看着她的醒来,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只是掉眼泪。青和说,妈,对不起。蓝摇头,傻孩子,把她抱得更紧,是我的错。
青和看到弥渊,看着看着就哭了,她说,怎么办怎么办,弥渊,我多么渺小啊,我救不了那些幼苗。
弥渊轻轻拍着她的头,乖,不哭,那些幼苗不会被冻死的,傻瓜,它们不怕冷,大雪覆盖之后,明年春天它们才能开出最美的花。青和看着弥渊着急的样子,慢慢笑开。她突然觉得累了,她说,我累了。
蓝搂紧青和说,青和,累了,就睡吧。
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次年的二月,正是春光无限好。
青和被弥渊拉着到小山坡,这是那次大雪之后,青和第一次去那里。
这回的青和是被漫山坡细小的黄色花朵惊呆了。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呼吸自然的气息,花香,还有她们的心血,她和弥渊所栽种的颜色。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大概自己的心底从没有过这样的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被这样的颜色暖成了一潭水。
青和觉得这回,自己的心被装得满满了,这些细微的幸福,让她快要哭了。她的眸子里全是这些大片的雏菊,这些开到近乎荼蘼的花朵,美得人窒息。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就在花丛里跳来跳去,她身体里所有不安的因子,全跟着跳了出来,在天地花草间奔跑。
最后青和倒在温暖的雏菊中间,弥渊顺着她的身体倒下,躺在她的左手边。他轻声问,青和,你知道你的那颗牙齿现在在哪里吗?
青和摇头,弥渊翻过身,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了她的眼睛,然后青和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触碰。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过程,他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她的下唇,然后用舌头舔舐了她的下巴。那个时候的风是轻柔的,带着二月的微暖。有那么一种错觉,以为嘴边弥渊的嘴唇就是自己喜欢的薄荷糖,带着透到心底的凉意。
青和瞪大了眼睛,惊得无言,那一刻,没有羞涩,没有不安,只是有着欣喜至极的无措。她听见弥渊说,青和,你的那颗牙齿,种在我的心里,在你的唇上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于是青和脸红了。弥渊告诉她,雏菊的花语是,心中的爱。
那是她第一次脸红。弥渊对她说,青和,你快些长大吧。
青和于是开始认真地盼望着自己长大。她甚至能联想到以后的日子,她要做弥渊的小爱人,弥渊从未问她叫过妹妹。他一直称呼她为青和,通常都带着重重的尾音,响彻在她的身后,或者左边。然后在青和回头的时候,轻轻地抓着她的手。
青和心动了,她在心底跟自己说,青和,青和,快些长大吧。那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瞬间,在念动那些美好的词语的时候,比及自己喜欢的语文书和散文诗,似乎是心底的一个期待,马上就能成真了。
那一年,青和十四岁,弥渊十六岁,他吻了她。
回去的时候,青和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弥渊的手心里。那是青和第一次像恋人一般和弥渊牵手,少年弥渊的手掌宽大,并且纹路清晰。
他们去看了一场午夜场的电影,路过水果店的时候,弥渊花了三块钱给她买了葡萄。她有种说不出的莫名兴奋,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少年,正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宠着自己。想到这些的时候,青和就会笑。
那场电影演的是什么,青和忘记了,她记得的只是那些细索。
弥渊给她买来的葡萄,和一小包的爆米花。还有那个在电影里只穿旗袍的女人,青和记得,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弥渊的眼里是有光的。
有些许有关爱慕与暧昧的光。
然后,弥渊回过头对青和说,青和,我想你长大以后,肯定能将旗袍穿的很美。
青和能听到弥渊的喉结间的声音,他大概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喝了一瓶汽水,喉结动起来的时候显得好看,而不失性感。这是青和第一次学会用性感这个词,当然这也只是在后来成年以后的青和偶尔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才会想起。
青和听到电影里的女人说了一句台词,然后人潮就开始涌动着朝外走出去。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青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下意识地抓了抓弥渊的手,然后就又笑了起来,还在。
那句话是,我不想接吻,嘴巴寂寞地只想吃冰淇淋。
然后,画面上女人张开双手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带着致命的万劫不复的美感。
银色的幕布,被风大剌剌的撩起,还能隐约地看到幕布上的画面,和几根手指在播放胶片的机器前面晃动的样子,在电影幕布上呈现出寂寥的弧度。那个缓慢的过程,青和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那些疼痛的关于成长的记忆似乎正在以某种逃离的姿态,开始逐渐从自己的生命中慢慢消逝,记住的只是那些时光。
也许,每个人都有明天,每个人都应该有他的成长方式。
青和那样想。
青和喜欢那段走回去的过程,她就那样安静地跟在弥渊身后,岁月已经将她磨砺成一个安静的孩子,身上没有了常人的喧嚣,她更擅长微笑。青和记得那些长在街道两边的树木,散发出说不出名的香味儿,带着一股清凉安静的落在青和的皮肤上。多年以后,在和丫头在一起,那些住在罗烟街阁楼的时光里,她知道了那种树的名字,叫做合欢。
这样的小细节,让青和突然想到了她的七岁。仿佛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光景,自己就那样跟在母亲的身后,盲目地走着,还有那双变形的鞋子,零散得来不及系住被踩脏的白色鞋带,自己被挤得生疼的小拇趾。青和觉得那是一个犯罪的过程,自己因为没有跟得上母亲的步子,她的脚就那样一个个的被挤在那双小鞋子里面,变形了。生疼。生疼。还有无数次那样的梦境,青和被这些说不出的东西缠绕,心慌意乱。
从未。
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意念。
是的,也许,我该拥有一场奔跑。这是青和在心底对自己说出的话。然后那双脚似乎就不是自己的了,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步子迈得大一点,再大一点。
当弥渊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没有对青和这样的举动作出任何疑问,只是说青和你等等我。然后,在青和回头的瞬间看到弥渊把他们两人回来时,在回民街买的那两个脸谱风筝拆开,走到青和的面前递给了她。
青和甩掉了鞋子,光着一双脚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奔跑了起来。
夜晚的风将她的头发扬起,落在脖子里,带着二月的凉意。
但是,似乎它们自由了,它们从未这样舒服过。
这些,都成为以后影响青和的事情,在后来每当青和难过或者想念弥渊的时候,她都会脱掉自己的鞋子,什么都不想的,奔跑。
在每一个死去的黑夜和苏醒的白天。
少女青和十四岁的生命里发生了两件事情。
雏菊少年弥渊带着薄荷味的亲吻。以及。鸽子少年家明的出现。
亲吻是已经完成的仪式,是弥渊送给她最初的美好,也是多年以后,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回忆。成人以后的青和已经明白,回忆,就是再也回不去的记忆。
鸽子少年家明是在立夏的时候搬来的。他和他的父亲,那个背着画夹的哑巴男人楚允安,一起搬来这座小村庄,住在青和他们家的对面。
青和注意到家明,是因为他肩膀上站着的白色鸽子,安静地站在他的肩头,两只小小的眼球像是熟透的黑豆,毫不怯生地打量她。青和那个时候站在院子中央大片清晨微暖的日光里,微微地弯着腰,手指还在梳理那些湿漉漉的头发。
家明长得很清秀,那种清秀是记忆中的模样,带着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青和一下子就想到了许连恩。那个会唱好听的昆曲的秀美男人。家明的样子像是他年轻时候的缩影,唯是少了眉中心那颗黑痣。
青和看着他,细细地打量。只是家明的目光只是扫了她一眼,便穿透到身后的某处,定焦。青和转过头,是母亲精致美好的脸。长长的旗袍下曼妙的身姿,斜斜地倚在门框上,手掌半开,掩着唇角,遮住那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那个清晨,青和扫了一半院子的笤帚掉在了地上,母亲打了一半的哈欠定在了遮掩的掌心中,还有少年家明,走过她们家门口扭了一半的头,以及目光,再无法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