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和想给她安慰,却无所适从。她只是透过狭窄细长的隔板缝隙看着母亲,看着她低垂的细长眉眼,看着她的锦绣旗袍,以及被血染红的修长食指。心里轻轻吟念着今天在电视上学会的几句佛经,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青和喜欢佛。
她觉得佛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只是想着,心里就会觉得安稳。如今她所能做的,就是像始终如化身瓷器的佛祖那般,静静的看着这世间一切的苦痛欢乐与不朽,不做声地为母亲祈福。她知道,也许母亲需要一场盛大的绽放,才能散发她所有的美丽。带着这个世界所有的芬芳去奔赴一场遇见,哪怕是末路,但是那样的她是欢快的,她应该是这样的绝望并且幸福而美好的生活下去。
而不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有些人天性不能安生,也有可能太过心静,而死。
这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蓝,最起码在青和看来,当然这都是日后所想。
翌日清晨,青和看到母亲拿着一堆十字绣站在院中央,把那些她绣出的心血,一点点地撕碎,丢进古铜的火盆子里。青和没有说话,只是躲在门后,她看到被火光映红的母亲清秀的脸,有着淡定温和的笑容,好看的嘴角上扬,似乎隐去忧伤。
母亲开始跟外婆一起经营杂货铺。
生意依旧不咸不淡,但是可以支撑一家三口的生活。
而青和在村子里的小学已经念到六年级,经常因为迟交学费被请家长。每次她都是低着头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不敢吱声,偷偷瞥见母亲,一脸的淡定,不卑不亢,母亲只是说,学费一定会交的,青和不能退学。
青和被母亲领着回家的时候,一步一步地跟在她后面,低着头看着她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影,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年少时候,她曾经做过这样的一场梦,母亲在前面走着,她亦趋亦步地跟,小心翼翼地踩着她的影。母亲说,人是有灵魂的,人的影是某种灵魂的姿态。青和踩着,让自己的影与她的重合,心里有着小小的欣喜。
青和总觉得,其实很多人生的场景,都是某场遗落的梦境,在错落的时光里重新上演,只是少了许多观众,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过迷恋这场游戏,而在其中不肯自拔,最终死在了极光里找不到来时的路。
青和再见到郝运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来。
倒是郝运,一个劲儿地对她和母亲笑,一脸朴实的憨厚。母亲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一年前那个清晨,载他们从城里回来的司机男人。
青和淡淡地对他笑,很客气地叫着叔叔。
她不喜欢这个男人,亦不讨厌,他是那么的平凡,有着和他本人一样平凡俗气的名字,让她单薄幼小的心来不及记住。
郝运开着他那辆敞篷的大货车去城里拉货,路过她们的杂货铺,买烟。青和注意到他买的是那种很便宜的三块钱一盒的红旗渠。她帮忙拿的时候故意拿成五块的那种,递给他。男人只顾着跟她们打招呼,没有看,顺手塞进兜里。
半个小时之后,男人的货车折回,轰隆隆的发动机吵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青和。青和看到一脸焦急的郝运打开车门,跳下,一溜小跑地过来,脸因为微喘有些涨红,他把一块五毛钱的硬币放在柜台上,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青和突然就觉得这个老男人的可爱,对着他绽开笑容,笑得很开的那种。很舒心。母亲没有推让,只留下那枚一块的硬币,把那个五毛的硬币推到他面前,她说,留你个本钱。
郝运傻呵呵地笑着,接过那枚五毛的硬币,塞进口袋说,那我先走了。
从她们的杂货铺到他的大货车,一共不到五十米的距离,青和注意着,他一共回了四次头。当然她也注意到了,他一直在看她的母亲。
后来青和偶尔再回忆期那天的情景时,她都会那样想,人的一生要经过多少世的轮回,才能换回今生的一个擦身,一个回眸。那么,郝运之于母亲的四次回眸流连,或许是含着某种命中注定的意味的。
青和记得,母亲那天穿了印染的丝绸旗袍。上面是她自己绣着的大朵的蔷薇,美丽至极。她就那么坐在柜台里的小木床上,微笑地看着他们,心头流过短暂的温暖。
如一束光。
郝运隔三岔五地便会经过她们的杂货铺。
每次都是来三块的红旗渠。青和只收他两块五。其实她知道,卖给她的烟,都是赔钱的,可是她喜欢这个老男人,看见他,她就觉得安定。还有他看母亲的专注神情,让她觉得幸福。她想,或许,母亲需要这么一个男人,需要某种安定感。她也需要。
她们都是如此残缺的女子,需要某种归属感来肯定自己。
郝运到她们杂货铺来买烟的第二个年头,青和考上初中,交不出学费,校方不愿接收。
青和记得,那天郝运气喘吁吁地跑到她们的杂货铺,从裤子里面缝着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因着口袋缝得有些过紧的缘故,他把钱从里面掏出的时候些微的吃力。青和甚至能听见布片被撕裂的声音,刺啦刺啦的。郝运的裤子侧缝裂开了长长的口子,微垂着头,脸涨得有些红。
母亲没有说话,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男裤。她坐在木椅上给郝运缝着那条裂了缝的裤子。细细的针,拖着长长的黑线,在母亲的手指中旋转,青和一直看着。
这是两年之后,母亲唯一一次动那些针线。
数日之后,母亲告诉青和她要结婚了,和那个叫做郝运的老男人,她说,你需要一个家庭。说的时候语气淡定,好像只是在对青和宣布一项决定,并不在乎的她意见。青和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和注意到母亲的神情,没有任何的不愿,亦没有丝毫欣喜。
青和便知晓,或许这场婚姻,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再或许,需要温暖的只是她自己,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得。她是知道母亲心性的,如此凉薄温和的女子,她需要的,不是这般平淡寡味的生活,她爱的,也耿不可能是一个这样如此平凡俗气的男人。
然而。
生命里所有的轨迹都是无常和不符合世人想像的。生活的不如意竟渐渐磨去了一个女人身上原有的戾气。生活的劳累和不如意使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高傲活下去的念头。也或许,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青和,能够在日后有好的生活,她终于决定改嫁。
穿上嫁衣的母亲很美,青和一直都知道母亲是这样美丽的女子,只是美得这样低调,美得不亦察觉。
那日的母亲美的炫目,血色的旗袍,高高纨起的发髻,倾尽了青和所有关于美丽的臆想,让青和看得痴迷。以至多年以后,青和的成长里,所有关于美的标准和想象,都离不开那场简单婚礼中,美丽耀眼的女人。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到母亲的笑容,青和知道,对于这桩婚姻,她原是没有什么期待的。那天母亲把青和叫到她的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木头镯子,上面雕刻着很古朴繁复的花纹,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轻轻抬起青和的左腕,戴上。她说,从今以后,是新的开始,你要学会融入一个家,学会照顾自己,以及别人。
母亲还说,青和,这是我珍藏了多年的镯,现在她是你的。你也是那么美丽的女子,它是你的,你应该美丽。
青和至此才发觉自己的美丽,已经在岁月中不动声色的成长起来。那一年,青和十三岁,那一年母亲称呼自己为女子。
这是少女青和第一次见到少年弥渊。
在母亲简单而耀眼的婚礼上,穿着蓝白格子衬衫的少年弥渊,安静地站在一边,温和地对着青和笑。
青和看到弥渊笑的时候,额头上有着清清浅浅的抬头纹,细细的纹路,长长的若隐若现的痕迹,很舒心。于是她也忍不住对他咧开笑容。
她不知道这是何处的少年,或者,只是她的幻觉,或者臆想,是别人所不见的温暖。
她听见弥渊对她说,跟我来。
那时候青和又想起丫头来,她似乎感觉到此刻在某一个不被得知的角落里,也许丫头也正在看着这场看似温暖的婚礼。她有听到丫头脆生生地叫她,青和,我好饿。
于是,记忆又如针线错了针脚一般的纠结在一起,是梦中重复多次的召唤,又像是某个夜晚青和独自一人的轻声诉说,带着向日葵的芬芳,他说,青和,跟我来。那时青和觉得自己似乎是离自己的梦更近一些了,那些在梦里出现过的无数次的奔赴,那些光着脚淌过记忆长河所要寻求的温暖,原来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半盏笑。
直到少年弥渊上来牵她的手,她突然的惊觉,这不是梦境。
真实的体温,稚嫩却浑厚的手掌,把她的小小的手整个裹在里面。青和是第一次被人牵手,她从不知道,被牵起的手,被包裹和照顾的感觉是如此温暖,她有些想哭的感觉,只是愣愣地看着弥渊,不知所措。
弥渊察觉她的异样,停下,回过头看她。青和,她听见他嘴里悠悠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像是催眠,一声一声在空气中缓缓流转,顺着长长的长命锁,滑进她的胸腔,她第一次发现,那里面不再是空空荡荡。
青和以为,她的听觉,便是从那时候起,由耳朵,转移到被长命锁覆盖着的胸腔。这个发现让她多么的欣喜,喜极而泣。她能听到某些声音,不是感官,而是从心里,就像是小时候自己跟着外婆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一双瓷白的小脚在水里淌过的时候,溪水喘息的声音。沉沉的重重的,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轻柔。是不是有些人总能让自己想起一些事,然而却是在告诉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发现纵然让她多么的欣喜,但也有小小的失落,于是青和就这样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的啜泣起来。
青和注意到弥渊有些慌乱,他捧起的双手在下面接她的泪滴,大颗大颗的泪滴,带着青和身体隐秘已久的温热。他只是定定地站着,接着她的眼泪,不发一言。青和觉得他们的画面,像极了某种花朵盛开的姿态,梦里大朵的望日莲,正以某种疯狂的姿态开在窗口,伴随着温暖日光,轻柔和风,轻飘飘的落在两人的心底。
花都开疯了。
这是在青和看到自己的眼泪落在弥渊手心,沿着错综复杂的曲线走开时的唯一感觉,于是常常在后来的某些日子里。渐渐到他们的青年,他们的成年,那时青和的头发已如海藻般那样长,她光着脚跑着,对弥渊说,弥渊,我常常以为,我会变成一朵花。还有时候是她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放到浴缸里,两只眼睛一直睁着,大而空灵,就好像是那一年初见少年弥渊时的模样,头发与水纠缠在一起,她在水里说,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然后,她觉得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了,来,青和,青和,你跟我来。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直到男人郝运的巴掌落在少年弥渊的肩上。
那一记重重的拍打,像是打在自己孱弱的心上,青和感觉胸口剧烈的起伏,那里面因为有了东西,而不在空荡,撞击的时候,有着些微的疼痛。
青和看见弥渊剧烈的颤抖,惊恐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听着那些本不该有的责骂。青和想出口解释,只是喉咙像被卡住了什么东西,发不出一个成形临近破碎的音调。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弥渊被责骂,承受着那些错怪。他对她的好,皆因为她的错乱,而在男人郝运的眼中变为恶意。
弥渊亦没有解释,只是垂着头,不发一言。
喝醉的男人上来拉郝运,简单劝解两句,大好的日子,别扫了兴致。
男人这才离开,走时瞪了弥渊两眼,好好照顾你妹妹。
郝运走了之后,弥渊转过身看着青和,没有任何的怨怼与怪责,仍旧是那般温和美好的样子,笑起来有着清清浅浅的抬头纹。青和将自己的左手递给弥渊伸出的右手,感觉被稳稳的握住,稳稳的踏实。
弥渊把青和带离喧闹的婚礼,他们走到一间小小的房间门口。简单的房间,崭新的白色床单,被褥,陈旧却被擦拭得很干净的书架,还有一双小小橙色的拖鞋。
这些都是弥渊为迎接少女青和的到来所做的准备。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弥渊所能为十三岁的少女青和所做的所有事情。
他把她被婚礼拥挤的人群踩脏的球鞋脱掉,青和看到他静静蹲下的姿态,如此的小心翼翼,捧着她小小的脚,像是捧着上好的瓷器。青和看到自己白色袜子上被顶破的小小的洞,如此的丑陋,有着些微的难过。
然而少年弥渊却轻轻帮她脱掉,从柜子里拿出新的白色袜子,给她换上。青和注意到他打开的抽屉,满满的崭新的白色的袜子,未曾拆封。弥渊拿过门口摆放的那双橙色的拖鞋,斜面上印有大朵的向日葵,开到荼蘼。青和注意到鞋里面用红色的中性笔写有小小的“郝”字。
她听见弥渊说,穿上这双鞋。就是郝家的人,就是回家了。
青和抬眼,撞上他温和的笑,咧开的嘴角,像鞋面上盛开的向日葵那般温暖。于是,青和就那样笑了。
青和爱极了弥渊买给她的那双拖鞋。
温暖的橙色,以及大朵的向日葵。总是看得她心里欢喜。弥渊甚至知道十三岁的小巧少女应该穿着的鞋码,三十二码的拖鞋,不大不小正合适,正如她的心,装在这个家里,不大不小,正合适。她知道,这个少年,对于她的到来,对于她的母亲的到来是怀着感激与恩慈的。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想象着关于这个陌生的家庭,关于她们外来的陌生入侵会不会给孩子的心理带来某种阴影和抵触。她想象着该如何与陌生的人相处,如何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一份子,如何让大家看起来是和谐的。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会逢见这般美好的少年,给予她生命中前所唯有的安定与温暖,让她知道她之前设想了千万遍的种种都是多虑。
青和开始感激,怀着对弥渊,对郝运,对母亲,以及对这个家,对整个美好的世界的感激。她会在很早的清晨起床,打扫好小小的院子,做好饭菜,等着一家人醒来。
那种等待幸福的,是某种渴求已久的归属感。以至于很久以后,青和总是会在很早的清晨便无法入眠,常常怀念这大段大段做好饭菜等一家人起床的光景。还有每个笤帚落在地上的黄昏与日出,唰唰唰,那时候她总能看见少年弥渊踏着安稳的步子,哼着时下流行的曲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那个时候,在上寄宿学校的弥渊会坐一辆距离这个城市有三个小时的车回来。通常弥渊都会在回来的路上给青和带些小礼物。有时候会是女孩头上带的发卡,有时候会是一些小贴画,还有时候会是一些小吃。
其实,青和最喜欢的,是和弥渊在周日那天一同出去郊游。他们在不同的季节去村子里唯一的那座小山丘,尽管每次都只是那一个地方,光秃秃的小山丘,没有亭台,亦无水榭。只是一些野花野草,野生野长。
但这些却是那个时候少女青和唯一的期待。每个周末,满怀欣喜地迎接少年弥渊回家,然后一起去郊游。
九月的时候,弥渊从城里回来的某个周末带回一袋种子。他拉着青和跑到小山丘,那个下午他们忙碌到很晚。青和记得不会栽种的他们照着书上说的方法刨小小的土坑,细心地用手指量着深度,她记得弥渊用手指沾了水,淋在那些种子上面。
他们一直忙碌到黄昏,满手满脸满身的泥土,互相笑着对方的窘态,青和记得那天,自己笑着笑着,就掉了一颗牙齿,她吓得哭了,泪水和了满脸的泥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花猫。哭完又开始笑,比弥渊笑得更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