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和第一次接过那些男人给的白色药片,笑着把它吞下。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慢慢地飘了起来,她看见自己远远地离开那些肮脏和丑陋,越飞越高,她看见大片大片盛开的向日葵,阳光穿过的竹林,还有白色的鸽子,以及弥渊温和美好的脸。
她渐渐地迷恋上了这种状态。这是唯一能够解除生命里疼痛的东西,她宁愿沉溺,勇不复苏醒。她把自己挣到的所有的钱都拿来买那些白色的药片,以及粉末。她觉得,这是对待自己最好的方式。
二十岁的青和,生命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为一场巨大的幻觉,连疼痛都变得如此不真实,更何况美好?那应该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便也不会奢求。
丁丁一直试图帮她,却是无力。她看着丁丁看自己心疼的眼神,有时候会觉得恍惚,但是又提醒自己,他要的,是自己所给不起的,她的心,早已在母亲带着她的长命锁离去的那个夜晚死掉了,再也不会为谁波动。
烟染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来到酒吧的。
青和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艳。她穿着旗袍,绾着高高的发髻,美得不像话,像极了记忆中母亲的姿态。
那个晚上,本来属于她的舞台都变成了烟染的。阮姐让人在舞台中央摆了很多的钢管,细细的发出暗哑的光亮的钢管。
青和看着那个叫做烟染的女人在舞台的中心旋转,柔软曼妙的身姿攀上光滑的钢管,她穿着性感的旗袍在那些钢管上面起舞,动作暧昧而美好。柔软的身体,古典的旗袍,在钢管上舞动,简直是柔美与刚强的完美结合。她在下面看得呆了,所有的观众都呆了,因着这个女子妖冶美好的姿态。
良久,人群中才爆发出震耳的掌声,她听见每个人不由自主地赞叹,她听见阮姐咽了口水,满脸堆笑地对大家解释,这是新近流行的钢管舞,烟染姑娘是她花了重金请过来的,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青和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觉得似乎是冥冥中有着什么东西,会牵引着她们最终走到一起。她觉得她们似乎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结识的。她抽烟的姿态,发呆的样子,似乎,都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印在她脑海中的。
她记得那天在烟染的表演结束后,场面空前壮观,那些在舞池里泡着的男人们吹着口哨说着粗口说,这妞实在是太火爆了,身材,就连这样的舞蹈都能跳出这样的风情来。
到底是压了青和的势头,一时无人能及,在妖精和凡人面前,如果要青和来选择,她觉得自己也会喜欢上妖精。
那天青和唱了王菲的《催眠》,在唱到一二三岁四五六岁的时候,青和低了眉眼。她就是那样自然的看到在台下直直的盯着自己看的烟染,不知道为什么烟染突然在吐烟圈的时候对台上的她笑了起来,青和的腿一扭,手里的话筒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在那个狭小的酒吧里,长长短短的刺耳声响,以及伴随着人们的不满意,青和几乎是被赶下了台。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狼狈。
在化妆间里,青和给自己卸妆,看着自己越发妩媚的样子,分明没有了这个年纪的青涩模样。青和给自己点了烟,在她抬眼的时候,看到了烟染。
她绾着高高的发髻,身上依旧是刚刚在舞台上表演时穿着的改良过的旗袍,妩媚而不失性感。她弹了弹烟灰,似是在反问一样的跟她说出了一句话,你就是梳眉?
青和犹豫了一下,是。
历经两年的冷暖,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在这样的场合里如何去应付自如。她知道,或许烟染对自己是讨厌的,她甚至能从她那清冷的眼神里看出,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端倪。她觉得她们之间,似乎会有着一些纠结。
青和笑了笑说,烟染,你跳的舞我很喜欢呢,真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看到烟染陡然皱起的眉。本来是毫无意识的赞美之词,倒也发自肺腑,却不想碰了一鼻子的灰。他看着青和苦笑,她在出门的时候看到自己手上的青筋,越来越显得清晰了,就像是一条清晰的纹路,一直到别处。
在转身要走出走廊的时候,青和听到了烟染的声音,她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戏子的。
青和在那一刻居然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完美的戏子,谁都始终无法猜到自己的心里所想的是什么。
也许,这样很好。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和渐渐迷恋上了这样的感觉。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莫名的出神,一个人站在窗子前,若无其事地哼着歌,眼神涣散。这在丁丁看来,都是带着病态的。然而,他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迷恋上这个带着病态的女子的。
他看着她把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点点的撒到烟丝里,掺杂在一起吸食的时候,她轻轻攒开的眉心,似乎在跟他说,自己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她甚至去劝说丁丁,你要不要来点,丁丁?
丁丁说,梳眉,你爱我吗?
青和笑,我不是梳眉。
那你是谁?
嘘,丁丁,我天生就是魅惑你的妖。
青和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身体缠绵的像是一条蛇一样,附上了丁丁的身体。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排细碎的粉色花朵,还带着呢喃一样的声音,你爱我吗,丁丁。
然而,每一次都在丁丁的身体快要爆发的时候,青和总是会及时的推开,她跳到门口,站在那里,只露出一截好看的裙摆,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说,嘘,丁丁,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要是离开了,一定不要寻找我。
他打开门叫她的名字,梳眉,梳眉。
她将脚上的鞋子踩得噔噔响,还不忘回过头对他妩媚的笑,丁丁,我不是梳眉,你记住,我不是。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发现她身上的这些,他觉得她真的就像是一个妖精。
他看着她穿着桃红色的鞋子,和白色的棉布裙子,在这个漫长而漆黑的夜晚消失,直到再也看不到。
丁丁不知道青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是看着日渐消瘦的青和,常常都不知所措。有时候悄悄地给她买了些吃的水果放在她那间租来的小房子的破旧的冰箱里,隔些日子再去,那些东西都已经腐烂了。
有一次,阮姐当着他的面训斥青和,说她越发的不懂事了,唱歌的时候也没有进入到状态里,原来那些喜欢的客人也都纷纷投诉要求换人。而青和依旧像没有听到一样,把身边的钢琴擦得干干净净。
阮姐恼了起来,抡起巴掌给了她一耳光,狠狠的说,梳眉,我在跟你说话,你要给我听好,别跟我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装可怜,我告诉你,在我这里没那一说,你要是再这样消极怠工,我就叫你去坐台!
那时候大概是烟染看出了青和的窘态,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儿的时候,烟染的心突然就有了别样的感觉,她总觉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的。然而,直到阮姐从嘴里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烟染才叹了口气,也许那些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并没有认识这样美好的女子,她叫梳眉。
当那天,阮姐当着众人的面扬言要青和去坐台的时候,烟染看着眼前的这个神态淡漠的女子梳眉,似乎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一样,还是那样痴迷地擦着钢琴。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咧开嘴笑了起来,眸子里憋了一眼的泪水。
领工资的时候,烟染看到青和被扣掉的所剩无几的钱,还有她那张蜡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忍不住在转角出去的时候,塞给了她五百块钱。
青和笑,你这是做什么?
她注意到她在那个时候打了哈欠,那分明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嗑了药的模样。烟染用手将她掉下去的裙带系好,捋好了她的头发,说,你这个傻女人,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
然而,她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在青和转身的那个瞬间,泪水一滴一滴的顺着砸到了自己的旗袍上。她把自己的身体扭起来,哼了歌自己听,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从少年的时候,她便学会了这些,在感动和冰冷面前,始终都要靠自己去体会。然而,这个陌生女人对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只是系裙带的一个小小的动作,却突然让她觉得自己的心里遭遇了一股暖流。
那一晚上,青和没有嗑药,她觉得自己应该好起来,然而,在睡梦中,她的身体就那样哆嗦起来。
青和看着这个世界在跟着自己晃动,似乎每一次下意识地去看眼前的东西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又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地震的那个时候,弥渊拉着她跑下小山丘,趴在大片的空地里,到处的地动山摇,那个时候,她以为,所有的人都会死掉,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作尘烟。然而,平静之后,什么都是好好的,只有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弥渊,失去了所有。
她想,自己是要完了。
烟染是在一次表演结束后找到青和的,她看起来依旧是原来的那样,带着说不出的清高与无法让人接近的疏冷味道。
好久,她喝了一口端在手里的茉莉花茶,才说,阮姐说要我教你跳钢管,我没答应。
青和回过头看着已经卸了妆的烟染,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一双手显得细而长,看起来带满了诱惑。恍如无骨。
青和问她,为什么呢?
烟染说,你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么?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天两人在一起的眼神纠葛,以及她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戏子的。
青和觉得难过,在这个没有人值得相信与深爱的地方,居然有人这样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人间冷暖说与她听,只是希望她能好起来。
似乎两个人之间的交集也就这么多,从一开始而言。
若不是那一晚上两个人之间的单独相处以及两瓶啤酒。也许这她们始终都不会在一起,甚至往下一步的发展。然而,生命中所有的感动都是在不经意间拉开了序幕。
是烟染的生日,起初青和并不知道。
那天酒吧打烊,青和从里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的三点。深夜的风显得很凉,吹得青和有点冷。然后她在拐角的地方看到了烟染,她穿了件衬衫,米黄色的短裤。看到她的时候给她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青和笑了。
她们去了一个西餐厅,在点餐的时候,烟染告诉青和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青和觉得有些窘迫,好像是为没有来得及为她选来生日礼物而责怪自己。烟染似乎看出了她的样子,递给了她一根烟说,我们要喝酒吗?
青和点头,把那些粉末一点点的融进到烟丝里。
然而,这时,青和手里的烟却被烟染一把抢了过去,像是彼此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掐灭了烟,好久才说,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个了?
青和知道再做任何,也都是徒劳,索性将一双眼停滞在那些热带鱼的身上。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青和听到了烟染一个人在那里的牢骚。说起自己从十四岁就开始一个人独立,是多么的不容易;说起自己的十五岁,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给了一个老男人;说自己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和事,末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梳眉,你知道吗,我妈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婊子无情,戏子无意。这是她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清醒的话。
这些原本是不该讲出的话,是隐秘而丑陋的伤口。但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之所以不肯答应阮姐让你跟着我学钢管,是因为连我自己都讨厌这样的工作,我不希望那些男人赤裸的眼光落在你的身上,在看见你的美好的同时却又是在诋毁你,梳眉,你知道么,我不愿意让那些人侮辱你。
所以,我拒绝了阮姐。
她说青和说,梳眉,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旗袍站在台上唱《天涯歌女》,表情淡定,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我在你身上看到某个女人的影子,她是我小时候关于美丽的所有想象。我多么的爱她,只是,她是不喜欢我的,她甚至不让我跟她的女儿青和亲近。你知道吗,梳眉,青和是一个多么惹人怜爱的姑娘,她是那时候唯一肯跟我玩的女孩子,我多么地想念她。
青和看着她笑,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烟染把手放在她的脸上,她说,真好,梳眉,你多么像她。
那一晚上他们吃了蛋糕,喝了红酒,出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大醉。
他们就沿着那样一条长长的路回家,路过避风塘的时候,烟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拉着青和跑到了一个小摊位上,花了两块钱给青和买了一根红色的绳子系在了她的腕上。
她对青和说,梳眉,我们是值得相爱的。
青和笑,在上楼梯的时候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坐在了楼道里唱起了歌。
她看见那些无数个夜晚里,自己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悲伤,哭到天明。想起自己离开弥渊,再也没有见到他了似乎。
那些都是以后,要留给以前去幻想,然而,我们都没有了以前。
算起来那应该是一个清晨。
青和起来以后,给自己化了简单的妆。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丁丁回来。
当她熨平了丁丁的最后一件工作服时,丁丁回来。工作的劳累以及青和对丁丁的疏冷,通常都会造成他们之间都很少有交谈的时间。似乎更关心的是,这个月自己拿了多少工资,下个月的工作时间又是怎样安排的。
青和给丁丁盛了一碗粥,在青和埋下头开始喝自己的那碗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丁丁的声音,梳眉,你戒毒吧,我们结婚。
好久,青和没有回过神,只是拿着手里的汤勺在碗里晃动。她知道这些动作在丁丁看来大概是在默认,然而,青和抬起了头,对丁丁又摇了摇头。她笑,我没有身份证。
丁丁说,没事,我可以花钱,找人给你办一个。青和看着他笑,笑容里有着不动声色的淡定,笑得他心里不安,她没有回答,只低下头继续喝粥。
大概在自己的心里,始终没有那样一个人能够代替他。
青和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终是放不下弥渊的。
青和毒瘾发作的时候是深夜的一点多钟,那个时候,酒吧里的人已经散去了大半。她躲在化妆间的凳子下面发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颤颤地拆开,看到那些白色粉末的时候,却被一双手打掉。
她疯了一样趴在地上,两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搓着,试图将那散落的粉末堆到一起。烟染拉她起来,她推开她,瑟缩着去够那些粉末。
最后是烟染一个耳光甩在青和的脸上,然后她捧着青和的脸哭。青和觉得她哭的真难看,可是那些眼泪分明灼痛了自己的视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里冲撞着的痛楚需要释放,她看着那些粉末,她试过摇头,她往墙上撞,被烟染拦着。
青和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兽一样,找不到出口。她看到烟染给自己注射镇定剂,她最后的记忆是在烟染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昏迷之前,她看到她鲜血淋漓的手指。
清醒之后的青和,看着坐在地上抽烟的烟染,侧脸的轮廓很落寞,还有那只被纱布裹着的手,她感觉到自己深深的罪恶,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去伤害烟染,因为,她知道,唯有她,是对自己好的,是爱自己的,她也知道,烟染,就是幼时唯一肯跟她玩的人,丫头。那个在她梦里纠缠出现了无数次的丫头。
她看着烟染,想哭,最终只是走过去抱住她,她们就这样抱着,像是荒海上的浮萍,找到栖息的彼岸,紧紧地相拥,温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