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叫阮姐的女人,青和是有着抵触的,但是许连恩既然这么说了,而且去后面的休息室,应该是比在吧台被那些男人看着好很多的。于是她就点点头,嗯了一声,跟着阮姐走了进去。
这是青和第二次被欺骗,她不懂得,这次骗子骗走的不再是像火车票那样简单的事情,而是骗了她这个人。直到她被阮姐关在狭小的屋子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许连恩给卖了,她还傻傻地等着他来接她。
青和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被关了两天两夜,饿到肚子疼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阮姐媚笑着站在门口,呦,瞧把我们姑娘饿的,来,吃点东西。
青和看着她把面包和水放在桌子上,她没有想太多,拿起就吃了。这两天里,她最终想通自己的境遇,虽然她始终不肯相信许连恩会把她买了。这个狭小昏暗的屋子让她害怕,她没有敲门,没有呼救,她只是紧紧地缩着,缩在墙角。
她问阮姐,带我来的男人呢?
女人笑,呦,你来这里还怕缺男人么?告诉你,你叔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做事吧。你还嫩着点,发育不良的样子男人也不喜欢,放心,我不会怎么使唤你的,你就先端盘子吧。等以后你长开了,再坐台挣钱。
青和吃了一口的面包被噎在喉咙里,她试图将它咽下,可是她发现自己被它憋得快出不来气了,她的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掉了出来,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臂上。她忽然想起那年那个雨夜,那只白色的鸽子,飞过她头顶的时候,滴落的大颗大颗的血滴。她似乎看到了某种绝望的色彩,然后她闭着眼睛,她想,或许,就这么死了也罢。
最后是阮姐掰开她的嘴巴,拿着矿泉水往里面倒。青和被呛得直咳嗽,那一团堵在喉咙口的面包终于被咽了下去。她摸着自己细细的喉管,心想,它是多么的坚强啊,能把那么大块的面包都咽下去。
她突然找到了某种力量。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少年弥渊的微笑,他对她说,青和,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青和于是笑了,她笑得很大声,把阮姐吓了一跳。
阮姐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嘴里喃喃着什么,看了她两眼说,你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工作。
青和看着那扇门在她的身后被关上,然后是落锁的声音。她有些想发笑。她对自己说,青和,你现在需要生存,是的,生存,你还要攒钱,等你攒够钱,就去找弥渊。这个想法让她充满了力量,她似乎又看到了生命中某一道极光。
青和是从最简单的服务生做起的。
阮姐骂她的木讷,不懂得讨好客人,骂她的不懂事,影响他们的生意。她给青和吃极少的饭,她说,梳眉,你要是你好好工作,就没有饭吃。
是的,这里的人都喊她梳眉。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听的名字,只是可惜了,偏偏安在这么个笨拙木讷的姑娘身上。
也有喜欢她的客人,长久混迹于风月场的男人们,看腻了满脸脂粉的女人,有时候也会对这么干净清纯的女孩子动心,他们给她小费。她第一次拿到小费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一张一百的人民币,她想把它放进口袋,却又不敢,怯怯地站在那里,忘记说感谢,忘记给客人端酒。
最后她是被阮姐骂着离开的。当然,那一百块也进了阮姐的腰包。不过后来,她慢慢地学会将小费偷偷地攒起来。但是给她小费的人很少,因为她不懂得如何讨好客人的欢心。有人试图占她一点小便宜,刚摸了她的手,她就跳了起来,见鬼似的躲了很远。
其实,只要她装作无所谓,哪怕就稍微占一下便宜,让他们捏一下,她每天晚上就能拿到不少的小费。可是她不肯,她觉得那是脏的,特别脏。她觉得自己是弥渊的,被他牵过的手,是不可以再碰别人的。每次都男人碰到他,哪怕是无意间的碰撞,她就觉得是脏的,不可饶恕的。
青和看出那个服务生是喜欢自己的。那个笑容干净,有些腼腆的男孩子。
她记得,她第一天被骗进这里的时候,在吧台上,他递给她一杯冰水,尽管那杯冰水她没有喝,但是她是感激的,他是这里唯一对她好的人。
他们都叫他丁丁,二十一岁的男孩子,来这里打工。丁丁是护着她的,每次有客人想占她便宜的时候,他都会过去挡着,有时候他会被客人骂,有时候月底跟她一起被阮姐扣工资。她是不讨厌他的,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声音很柔软,是南方人特有的侬腔软语,他叫她梳眉,她注意他,他对于梳的发音,舌头卷得有点过了,但是很好听。每次丁丁喊她的时候,她都会对着他笑。
她试过想要逃走。在她偷偷攒到五百块钱的时候,那是她在阮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留下的。那个时候,她开始工作刚刚好是两个月的时间。这里,除了她,所有的服务生都是有工资的,唯独她,阮姐说,她是自己的所有物,没有资格跟她谈工资。
青和逃跑的时候,大概是夜晚十点钟,那个时候,家吧里的客人是最多的。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她借着去卫生间的空档从窗户口跳了出来。
跳出来的时候,她的脚被崴了一下,很疼。她没有敢去揉,只是在夜风中跑着,她记得已经是入冬的天气,出来的时候,她忘记穿棉衣。只怪酒吧里暖气开得太足,让她忘记了季节气候。
她一路颠簸着跑着,一边幻想着弥渊在远处对她笑,她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某种救赎的,只想着他,她的心里便安宁。
可是,她在半路遇上了经常来酒吧的男人,对她笑得奸邪,问她出来做什么,她答不上来,只是跑。最后她被男人追上,带回酒吧。
阮姐看到青和被男人带回来的时候,愣了那么一瞬间。
然后开始笑,她说,梳眉,想不到你心够野的,也怪我,平时对你太疏忽。那个晚上,阮姐拿着棍子打她,青和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疼得叫不出声。她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连自己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是结不疤的伤口,会一直疼,一直疼。
最后是丁丁冲进来护住她。
她记得,那个男孩子抱着她,向阮姐承诺,会看好她,保证她不再逃跑。他还把自己那个月的工资都给了阮姐,请求原谅。青和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比自己更加紊乱的心跳,那个时候,她感觉是安心的,没有觉得肮脏。
阮姐说,梳眉,做人要知趣,我给你吃住,你就安心在这里。她说,你没有身份证,即使出去了,也是会被抓起来的。
这句话让青和的心里打了一个凛冽。她想起在火车上被赶下的情景。她那个时候便记得了,身份证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她离家的时候,还没有办理。她不知道阮姐是在故意吓唬她,她以为,没有身份证,就真的哪里也去不了。她像是一只泄气的皮球,瘫软在丁丁的怀里。
阮姐准备让青和出台,她说,丫头片子,不受点苦,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不知道珍惜。青和记得那天,自己拼死的挣扎,她把头撞向墙角,额角渗出血来。阮姐惊了一下,嘴里骂骂咧咧,小丫头片子,还学贞洁烈女了,说着,伸出巴掌去打她。
青和想起十四岁那年的自己,被母亲的巴掌打在身上的感觉,那个时候,她感觉到母亲的手是颤抖的,她被剪断的海藻般的长发,死了一地的希望。她想起她对母亲说的话,妈,你疼吗?
她忽然笑了,转过头,看着阮姐,她问,你疼吗?
阮姐挥了一半的巴掌停在半空中,骂了一句神经病,就关上门走了。青和被关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打开,她因为饥饿和劳累歪在墙角睡着了。
朦胧中听见争吵声,她听见丁丁在外面跟阮姐求情,他愿意再出一个月的工资保她。她心里觉得难过,对这个少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她的心,注定是有着阴影和缺失的,是他所不能给予的温暖,是她无法给他的回应。
门打开的时候,她看见丁丁进来,笑着对自己说,梳眉,没事了梳眉。
阮姐经常看她不顺眼,她说,老娘花了一万块钱买了你,不是要你吃闲饭的!她于是让青和上台去跳舞。
青和那个时候才知道,许连恩把自己卖了一万块钱,她有一种疼痛的绝望,然后她说,我唱歌吧。
阮姐瞥了她一眼,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似乎不相信,问她能唱什么,一个乡下来的丫头。
青和唱一些老歌,她唱周旋的《夜上海》、《茉莉花》,然后就是王菲的《催眠》以及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最爱这些歌,她能听到自己唱歌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自己的母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经常在留声机里放的那种。
丁丁一直看着她,他觉得她美极了。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对这个世界的痛恨与绝望。
阮姐点点头说,还不错,有点味道。好吧,你去唱歌。
于是,青和的工作便由服务员变为歌手。很多人喜欢她唱歌,很干净却韵味十足,配上娇小干净的人,在喧闹烦躁的夜,有时候也会带给人安静的舒适。
点她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小费也给的很大方。阮姐看在眼里,很高兴,月底的时候,她给青和开了工资。七百块。这是青和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
她对青和说,梳眉,就这样,好好干,阮姐不会亏待你的,过两年给你办个身份证,再帮你找个好老公,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多好。
青和接过那些钱的时候,没有说感谢,她把那些钱攥在手里,睡觉的时候也攥着,天亮的时候,她才把它们藏起来,她把它们藏在床板小小的夹缝里面,藏的时候,她是有着小小的欣喜的。
她想,自己是多么的能干,她已经可以挣钱了。再过两年,等阮姐帮她办了身份证,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然而她见到了许连恩。这距离她被卖到这里已经是一年的时间。在她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她一直记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许连恩会照顾她,可是他把她推进了火坑。
那一刻,她心里所有的恨都涌了出来。她远远地站在台上看着他从门口走进来。那个时候,她正唱着《不了情》,突然转了调子,唱起了戏文,她唱,琵琶说尽红尘事,三千年来众生相。
那个时候,她注意到许连恩突然抬眼望向她的方向。台下的听众对这突然的转变有些茫然,但是他们似乎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唱出来的曲调,很柔软的舒服。
青和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径直走到许连恩身边。
她注意到他的神情很不自在。他说,梳眉,我只是想找个人照顾你,刚好阮姐这里缺人手。青和笑,她说,我知道,我在这里过的很好,谢谢你。
许连恩惊讶地看着她,他对她笑,笑得很牵强。他说,我朋友来了,便绕过她,向门口走去。
青和转身,看到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而眉清目秀的许连恩,跟在她的身旁,唯唯诺诺的像是戏文里最不堪的小丑。
丁丁告诉她,许连恩以前是这里的常客,说白了,他其实就是被老女人保养的小白脸,她们给他钱,他陪她们寻欢作乐。
青和在那个时候,听到自己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无论如何,她想不到他竟会如此不堪,她想笑,她觉得,母亲当初离开他,是多么的明智。然而她不能原谅,不能遗忘他所加诸于她们身上的痛苦。
她要这个男人偿还。
十八岁的青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狠毒的力量。
许连恩似乎故意躲着她,偶尔来酒吧约会老女人的时候,也是匆匆和她点头而过。
青和想过很多方法,最后她发现,其实她只需要用钱,就可以搞定这个猥琐的男人。她于是在他再一次来酒吧的时候,把他堵在卫生间的门口。
她对许连恩说,叔,这些钱给你。那是她这个月的工资,一千块。许连恩本来皱着的眉头在看到那些钱的时候突然舒展开来,她看到他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
她对他说,这是感谢你的,你曾经帮助过我,在我最困难潦倒的时候,现在我混得好了,这样的生活也是你赐予我的,我应该还给你。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没有跟他说,她要把他赐予她的痛苦一并还给他。
许连恩试图推让,但是眼中明显暴露的贪婪已经将他的所有的心思出卖。他笑得很卑微,他对她说,梳眉,你真好,不亏叔白疼你一场。
是的,你真疼我。
青和说着,笑得很妩媚。
那之后,青和每隔一段时间就给许连恩一些钱。她觉得他在接过那些钱的时候,卑微得像是一条虫子,她想起一句话,有奶便是娘,她觉得,他应该也是这样的人。
许连恩依旧周旋于不同的老女人之间,某个夜晚,他来酒吧的时候,跟青和说,我要带你走。这句话让她打了个冷战。许连恩说,梳眉,叔对不起你,我现在找到一个有钱的女人,过一段时间,等她完全信任我了,我从她那里捞到一大笔钱,我就带你离开。他说,你是多么好的孩子,我要给你新的生活。
那个时候,青和真的觉得自己是要感动的留下眼泪来。但是她没有,她知道,他或许是有着良心发现的时候,但是转过身,她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就像十七岁那个十月的夜晚,他收留了她,给她过温暖的错觉,然而,转身,就把她卖了。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怜,可恨,以及懦弱。
青和偷偷跟踪许连恩,他又租了新的地方。青和租下了许连恩楼上的房子,并且偷配了他的钥匙。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隐秘。她想报仇,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内心如此汹涌的仇恨。她甚至想过,母亲或许比她的日子过得更加不堪,那个鸽子少年,没有任何的生存能力,他如何让母亲幸福?或者,他已经将母亲抛弃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心里某种仇恨的力量更加坚定并且强大了。
她在许连恩白天出去的时候,偷偷地打开他的房门,在他卧室的床上放上一颗图钉。深夜的时候,她能听见老女人跟他在床上翻滚的时候发出的呻吟,然后是她预料之中的尖叫。她笑了,她听见老女人杀猪一样的咆哮。
她找来年幼的孩子,在酒吧里当着老女人的面,抱着许连恩的腿喊爸,她隔着人群看见老女人给他的耳光,清脆响亮,他像条狗一样不敢反抗。
青和在那件租来的屋里扎了很多纸人,然后给它们穿上戏服,在深夜的时候,从楼上吊下来,刚好是在许连恩卧室的窗前,在他和老女人做爱的时候,青和把穿着戏服的纸人放到他的窗前,然后她唱《游园惊梦》里的唱段,那是许连恩最走红的段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听见许连恩从床上跳起来的声音,以及老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她剪断吊着纸人的绳子,她听见它在风里呼啦啦地坠落,死在地上的声音。
只要许连恩跟老女人在一起,每个深夜都会看到戏子,听见那些唱段。
终于在某个深夜,青和听见许连恩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是狂笑。第二天,她听说,许连恩疯了。
她躲在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哭了很久,从未有过的释放与疼痛。她以为自己会很开心的,然而她觉到自己的心是疼的,那种针扎一样的疼,让她无处躲避。
青和大病了一场。那几日,阮姐没有逼她上台唱歌,只说,会扣她的工资,她轻笑不语,这些,她都不在乎了。丁丁一直守在她的窗前,给她端吃送喝,给她揉搓因为输水而略显肿胀和麻痹的胳膊。
她伸出手去够他的脸,触到了,才发觉,那不是弥渊,只是梦境的反复出现。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罪恶,她没有脸再去见弥渊,她想,她是要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