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那个小小的走台的戏班子来村子里的时候,他就开始绝望了。那个晚上,他满心欢喜地要带着她去看戏,她却一直拒绝。他心里始终泛着嘀咕,对于她一直拒绝听戏这件事情。
那个晚上,他在喧闹的人群中转过身看到蓝。
她穿着那样的美丽,打扮地那样的高贵,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痴痴地望着台上那个小生。他便知道,她的心,始终是不属于她的。
那个晚上,他看着他们在散场之后的空地上拥抱,亲吻,他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沉到无力浮出的深渊。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跟在她的身后回家,然后一脸欣喜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寻找她。他觉得自己的傻,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以为,只要他够努力,她终究是会安心在这个家安营扎寨的。
但是,他错了。她始终是不属于自己的。他知道,那些钱,她是给了那个唱戏的小生了。他那么拼死拼活挣来的送给她买衣买食,要她过好日子的钱,她一分不剩地都给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那个男人,一拿到钱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很多男人都是肮脏的。他不要她跟他们走,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要占有她,他害怕她的离开。
他想,只要她能给他生个孩子,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就不会离开他了吧。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他只知道,这个村子里的女人,很多都是这样,即使再如何不爱自己的男人,一旦有了孩子,便不会再离开。
所以,他让自己喝了酒。只有这样,他才能大着胆子去强行占有她。他不要她离开。他为自己想到的绝妙的主意感到欣喜。
他没有看到她绝望无助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郝运便出车了。
他踏上车子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在欢喜着,他想,就是这样,再有几次,她便会有了他的孩子,那样的话,即使是赶她,她也不会离开了。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伟大,想到这样绝妙的主意。
家明察觉到这个家的异样。
自从郝运出门之后,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光,那扇门,便再也没有打开。蓝甚至没有起床给青和做饭。
他预感到某些不好的事情,因为心里难以抑制的担心,而没有顾及太多,大白天的,就翻进他们家的院子,趴到那扇窗户前。
他看到衣衫不整的蓝,坐在地上。头发凌乱,面如死灰,连旗袍都是被撕破了的。他心里难受地厉害。他推开她的门,奔了过去。
他跪在她的面前,托起她的脸,叫着她的名字,蓝,蓝,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蓝?
她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痴痴地望着地上,仿佛失了魂魄。他心疼地将她拦在怀里,他看到她来不及遮掩的身体到处布满了淤青。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是那个老男人做的?
她抬眼看他,泪水便汹涌。
他抱着她,帮她穿好衣服,他说,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蓝,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家明的声音,仿佛某种咒语,在蓝的耳边轻声诵念,她听见自己心口开了一朵小小的花,因为见不得阳光,阴靡而无望。
她把自己交给他,任由她搂着离开。她想,她真的是累了,再无力去做什么,是的,她需要一场离开,一场盛大的逃亡,来拯救自己干枯的心。
至于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蓝临走的时候,去看了一眼青和,她尚在熟睡中,她看着她的脸,越发的清秀,慢慢和自己的重叠,她于是更加难过了,别过脸去,把手交给家明,任由他带着自己离开。
然而,当蓝的脚步迈出这个家门的时候,她突然又折回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决定再去看看青和。
蓝推开了门后看到青和,她尚在熟睡中,伴着薄弱而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脏也在有节奏的跳动着。她看着她的脸,越发的清秀,她甚至觉得,她正在以某种姿态,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和自己的重叠。她想把她一起带走的,然而又觉到无力,她和这个少年的私奔,前面是未知的辛苦,她不想青和跟着自己颠沛。
蓝伸出手去青和掖被子的时候,看到她胸前的长命锁。她轻轻的摘了下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这是青和幼时,她送与她的,希望她可以长命。这是陪着青和最久的东西,必是沾染最多她的气息。
握在手里的长命锁,伴随着他们朝前奔走的步伐,似乎是在反复地重复那些往日的事情。她又听到那一年,青和尚是孩子时的样子,她揉着自己的脚说,妈,我疼。
她的眼泪便出来了。把手交给家明,任由他带着自己离开。
家明紧紧地拥着蓝。
他带着蓝上了一辆长途客车。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仿佛是去很远的地方。他又害怕会被人找到,他想,或许他们可以在半路就下,然后再转车。
他的肩上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包,里面是蓝的旗袍。还有一张银行卡,是他的父亲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
他轻声喊着蓝的名字,等待她的应和。隔一会,他就会喊她一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结巴,带着长长的颤音。他用手指掐自己的胳膊,直到觉着疼痛,才欣喜地掉下泪来。他始终不敢相信,他带着蓝私奔了。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他终于带着蓝私奔了,完成一场生命里重大的仪式。
这一刻,他感觉到身体里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要给怀里的这个女人幸福的生活,他要给她全新的生活,还有爱,她缺失了多年的爱。
这些,他所能想象到最好的,他都要给她。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青和醒来,她发现整个家里死寂死寂的氛围。
她无力地走下床,想去找点吃的。她发现厨房里的火是熄灭了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她轻声呼喊着母亲的名字,没有任何应答。她折回母亲的房间,看到一地的凌乱,被褥,以及床单。
柜子的门开着,母亲所有的旗袍都不见了。
她的心猛地一沉。她所不愿面对的事实,她有一种预感,连母亲也是要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然而她又不愿相信,她仔细检查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除了那些旗袍,什么都没有少,甚至桌子上放着的一些零钱,她都没有拿走。
青和于是安慰自己,她对自己说,母亲可能是出去买菜了。然而买菜是没可能带走所有旗袍的,青和于是又想,母亲或许是拿那些旗袍出去改了。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安心,笑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是有了一些力量了。
已经是黄昏了。她在厨房找出一些蔬菜,择洗干净,切好,生火,添油,翻炒。她在厨房里忙碌了半天,端出好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她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母亲的回来。
直到天完全黑透,她都没能见到母亲的影子。她有些难过,想哭,却又安慰自己。她复杂矛盾的心情,她告诉自己,母亲是不会丢下她的,然而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以为,从一开始,母亲似乎都是不爱她的。
这个想法让她难过。她想,是自己不好,是她气到了母亲,她才会不要她,才会离开她。她对自己说,青和,你一定要乖,要听话,不然,母亲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于是乖乖地把那些菜完全的吃光,一边吃,一边在祈祷着母亲早些归来。
在这期间,青和接到了弥渊的电话。他说,他在那边已经安顿好了,现在很努力地学习。只是一些简单客套的话,她越听越难受,觉得他与她似乎疏远了。然而他对她说,青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我会心疼的。就因为这句话,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没有问关于母亲的事情,她也没有告诉他。
那一晚上,青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谁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青和又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坐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第三天天黑的时候,她终于知道,母亲是不会再回来的了。甚至是连对面的家明,都一并不见了。
她趴在那堆饭菜面前哭了,哭得很厉害。
她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胸膛,连那把长命锁也不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郝运是在两天之后回来的。
他发现蓝和家明私奔之后的暴怒让青和颤抖,那个看起来如此温柔老实的男人,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砸坏了。
青和清楚地记得电视机在自己脚边炸开的情景,呲出的火花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怕自己是要盲了。但是她没有,她就那么无助地看着他不停地摔着家里的东西。
最后,他把她拖到屋里。
她预感到某种灾难的发生,但是她无力阻止。她只是缩紧了自己的身体,靠着墙,紧紧地缩成一团,她试图去同他讲些什么,她的嘴巴都已经张好了,然而没有声音,没有。她的口型就定格在那个瞬间,那个叫叔叔的称呼终于因为这场令人恶心的画面而破碎掉,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犀利的弧。
青和看到门被紧紧地关上了,她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疯女人,是的,她同样被这样关进一个暗的屋子里,没有阳光没有救赎,有的只是无尽的折磨和痛苦。
青和慌了,她不停的问自己,青和,你的钥匙呢?青和你的钥匙呢?
郝运扑了过来,蹿上来拉住她,他狠狠地打了她耳光,把她的头撞在了木质的床头柜上。他听到刺啦一声,他撕破了她的衣服,像一头兽一样强行占有了她。
她听见那些声音正在自己的身体碎裂,伴着无比尖锐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的肮脏,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助。
她想,如果有光的话,那么自己肯定是会被晒死的。
青和绝望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样的挣扎都是徒劳,她别过头,努力的朝窗外看去。
透过那个梨木雕花的窗子撒进来的寂落落的光,她似乎又看到了丫头,她正趴在那个缝隙处,撇着嘴笑脸上却挂满了眼泪,她说,青和,你不知道你身下开出的妖艳的花朵是多么的美丽,但是他们会像撕心裂肺一样的让你疼,让你难过,让你在每个夜晚看那样死白的月牙儿与阳光。
可是,救赎的时刻来临了。
你看,你的手已经松开了。
亲爱的,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疼了,真的。
在郝运在她身体里爆发的那一瞬,青和突然笑了起来,嘴唇一张一合的,她想说话然而。她呼喊不出任何声音的嗓子,像是哑了,只有眼泪拼命地往下掉。她在疼痛的昏厥中,看到穿着蓝白格子的少年弥渊对自己微笑,他伸出的长长的手臂,对自己说。
来,青和。跟我走。
她向他伸出手,他却不见了。
青和觉得,她是死在了自己寂静的幻灭里了。
这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沉默了。
清醒过来的郝运,看着被自己蹂躏过后的青和,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身体里爆发出的积怨会如此的可怕,他无意伤害到这小小的少女,可是当他看到她那张酷似蓝的脸时,就无法控制自己。
他伸出手,试着去安慰青和。
她却缩成更小的一团,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抵触,像是在看魔鬼一般。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神扎疼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青和是在郝运走了很久之后才从屋里出来的。
她打了满满一大盆的水,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把自己从头到脚的洗啊洗,她把自己的皮肉都快搓烂了,她仍旧觉得自己脏。她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始终觉得洗不干净。然后她就哭了,她觉得连自己哭的样子都很难看。
于是她便又不哭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理由离开这个家了,她终于可以像母亲一样,毫无留恋地离开这里,是的,连弥渊都不在了,她又在这里做什么呢?想着,她又觉得开心了。
她起身的时候,感觉到疼痛。每走一步,身体的所有细胞都在跟着痛。这让她觉得很难受,她摸着自己身上的那些淤青,觉得它们很难看,很难看。她又开始觉得自己脏了,于是又哭了。
青和在那个时间里,不停地哭,或者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天黑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后面绾了一个髻,洗了脸,看着略微红肿的眼睛,对自己咧开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青和,再见。
再见,青和。
青和把所有的抽屉都挨着翻了一遍,加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不足两百块,她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到新疆,她决定进行一次勇敢的奔赴,为着她心底的少年弥渊,也是如今唯一能给她温暖的人。
她在深夜的时候到达市里的火车站。拥挤不堪的候车厅里,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睡觉的民工,以及很大的行李袋,沾着黑色灰色黄色的油腻污渍。青和路过的时候,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从他们交错的缝隙中间穿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火车票。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她那么谨慎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隔一小会儿便会低下头看看,确定它还在。真好,她想,她的钱刚刚够买了这张小小的粉色的票,剩下的钱,她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碗方便面。然后她的口袋里就空了。
时间尚早,青和踮着脚在横七竖八的人群中间,寻到了一个座位,等待两个小时之后的火车。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等待,青和在嘈杂的人群中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像一只翅膀还未长成的鸽子,只能挨着地面,低低地飞。
到处都是陌生的人,让她有些恐慌。邻座的女人跟她搭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女人看她的票,跟她说话,似乎很熟稔的样子,她说,原来你的票也是没有座的。青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女人说,上车之后你跟着我,我们去车厢中间连接的那块地方占个位子,或许还能坐下,或者躺着休息一会。
青和抬眼看她,小声的说着谢谢,心头流过短暂的温暖。或许,很多时候,陌生人的一个关心的眼神,或者一句话,都可以温暖到一颗疲惫无助的心。
火车晚点,检票的入口打开的时候,青和被后面大片的人群拥挤着往前移动,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根本站立不稳。她看着很多人伸长了手臂等着检票员检票,也有一些人来不及检票就已经挤了进去。这一站,火车只停三分钟。
青和准备检票的时候,被刚才邻座的那个女人往前推了一下,然后拉着她的手匆匆走进站。女人对她说,傻姑娘,没时间了,这票不剪,如果出站时候能混过去的话,说不定还能二次利用。
她看着女人对她一边笑着解释,一边拉着她上车。她并不理解她口中的二次利用是什么意思,她甚至不知道出站的时候还要检票,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进行那么长的旅程,整整三十九个小时。为着弥渊的奔赴。
她被女人拉着上车,挤在狭小的两节车厢的缝隙里。她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强悍,这是她第一次用强悍这个词语来形容女性,她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穿梭,觉得女人身体隐秘的力量是强大的。她想,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变得这么强大呢?
她们坐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那是很狭小的空间,很多人都试着往这边挤,然而被女人给她挡出一小片的空间。她觉得感动,仿佛是弥渊,在冥冥之中照顾着自己。
夜里的火车很冷,她以前从不知道。十月的天气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衬衣,冷气开着,她能感觉到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她看到女人已经熟睡,穿着厚厚的已经过了时的夹克。她心想,以后再坐火车,一定要准备好取暖的衣服。
她想起自己买的碗面,起身去接了热水,捧着那碗面,趁热吃着,身体渐渐有了一些暖意,感觉似乎好一些。
女人醒来的时候,提醒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票,她轻声应和。她想去厕所的时候,女人说帮她保管票,她没有想太多,就把票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