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讨厌别人把我当智能体看吗？”
沙椤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杨绮诧异地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些质问的意味。
“不是，是希望他们都能把你当人类看。”
沙椤直视着杨绮的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他还是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在想什么？想什么就说。”
“不......我什么都没想。”
怎么回事？
沙椤再没说话，而是独自转身朝着书库走去。
杨绮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这是这孩子第一次把心思给隐藏起来，从前他一直爱围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这段时间里，他却越来越沉默，行为也总是不明所以。
难道是系统出什么问题了？可是平时检修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自小几乎不怎么和人交流的杨绮，并不了解普通人的正常心理状态，任何情绪反应对他来说都只是极端复杂多变的数据，至于如何去控制，改变，从来不是他所考虑的内容。而这次，面对沙椤的异常，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也有对一件事情手足无措的时候。
缓步走回实验室，打开电子屏时，他的注意力还是没有完全集中在工作上，无意识地在图上看了很久才找到先前的进度。面前的图形，数据却渐渐地在他眼中显得有些混杂模糊。
小心“泣狼”。
曾祖父对他的叮嘱又浮现在脑海里。
从来没有忘记过，但是现在他越来越不愿意让自己想起这个词，尤其不愿意将这个词联系到沙椤身上。
那双纤细僵硬的胳膊紧紧抱着自己，将头埋在自己脊背上的感觉还很清晰地留着，就算是一言不发，他也感觉得到那个孩子对他透露出来的依赖。
泣狼？怎么可能？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连这个孩子在想什么都开始了解不了的话......
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看着图表。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没完成，可他却无论如何集中不了注意力，这是极少会出现的状况。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神不宁？
思绪还没完全收回的时候，电子屏的画面突然一震，杨绮猛地抬头看向上方。醒目的橙色标识再度急促闪烁起来，基地各处响起的警报声越来越清晰，仿佛瞬间将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又来了吗？
杨绮飞快地冲向地下室，将防御系统再次启动起来。快速调整探头，屏幕画面立即显现出荒原上的景象。
镜头聚焦后，画面上出现的是三架与上次形态相似的灰色机体，缓缓朝着基地驶来。杨绮将声音检测器调至最高，开始判断对方的火力蓄积程度，同时目测着机体的各方面数据。就在对方的机体即将进入危险区域时，杨绮的注意力忽然被画面后方的一个小黑点所吸引。当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杨绮顿时惊愕了。
一堆正冒着灰烟的黑色金属残骸，仿佛刚刚遭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剧烈碾压，被无情地粉碎成了一摊碎片，从残骸的形态中隐隐地还看得出，那原本是辆黑色的军用机车。
先前那个军防的工作人员来此时，开的就是这样一辆车。
杨绮浑身像落入了冰窖一般，连血液都凝固住了。先前测算出的数据全部被抛之脑后，连耳边敌方机体的运作声都已经完全听不见，就在他看着那堆早已面目全非的残骸尚未回神的时候，眼前的大屏幕忽然猛地震动起来，画面仿佛被剧烈地撕扯扭曲着，杨绮快速地调整着探头，可是画面无论如何都恢复不了正常。几秒种后，扭曲的屏幕画面忽然一跳，面前只剩下一片惨淡的灰色。
“该死......”
杨绮心里痛斥着又忘记开物理壁的自己，随即将所有能够调动起的防护壁调整至最高，发射炮转为自动模式，然后开启备用探头，却发现，居然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
似乎不只是探头，连带着的控制节点都已经被方才那一击给彻底破坏了，基地真的彻底成为了一个聋哑人。外部的攻击还在持续，基地的震动一刻也没有停息。来不及为自己方才的走神悔恨懊恼，杨绮跑向通讯仪向着镇星军防发出求援信息，然后翻出控制中心的修理工具，快步跑出控制中心直向天台跑去。就在走出电梯门时，差点迎面撞上焦急地等在哪里的沙椤。
“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好像听到天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没时间和你解释，你快去实验室里！现在很危险，没听见我叫你坚决不许出来！”
“杨绮？......等等！那里很危险啊！你去干什么？”
杨绮头也没回地跑向天台。开启物理壁后，天台的上方被一层坚固的屏障完全遮蔽，但是火力巨大的炮击源源不断地击打在年代已经久远的物理壁上，引起整个基地不断地颤动，室外巨大的声响强烈地冲击着杨绮的耳膜，这对听力极佳的他来说痛苦不堪。
天台已经布满了探头被击碎后的残片，被打断的控制中枢里电流还在不断地外露，紧皱眉头强忍着巨响，杨绮躲开满地碎片跑到了探头的安装点，不出所料，控制节点以及连接中枢都被彻底粉碎了，这种情况就算要补救也很困难。
杨绮对电子设备方面实在不是行家，只能凭着一些基本的知识一一辨认起被打得乱七八糟的残破的连接电路。巨响之下耳膜不断地受着冲击，连带着头都开始痛起来，精神越发无法集中。但是他不愿意回到基地中束手等待救援，这个没有磁能屏障的老旧基地，在对方那猛烈而快速地火力攻击之下，究竟能不能撑住到援兵赶来，他完全不敢保证。
就在他开始觉得头被震得发晕的时候，沙椤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你上来干什么？！快回去！”
沙椤没有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地拿起地上的工具，对着被损坏的控制节点看了几眼，然后开始动手将断裂的电路一一接起来，手法的熟练和快速几乎堪比多年的熟练工，杨绮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很快，那些外露的电流纷纷消失，沙椤在电路下面翻找了一下，随即将下方暗格中的备用探头手动掰了上来。将其中几个接口插上后，正常启用的绿色指示灯，竟开始平稳有节奏地闪烁。
“好了，咱们快走吧！”
沙椤说着拉起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的杨绮就往基地里跑。
耳膜还在隐隐作痛，头也还在犯晕，但是现在他一刻也不能停。争分夺秒地回到控制中心，画面果然已经恢复。屏幕上显示出三架机体离基地的距离已经只有不到两百米，而它们发射炮的自动攻击躲避起来非常灵活，基地内部的火力似乎对他们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源源不断的轰击之下，物理壁的损坏程度竟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多。救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分分秒秒的坚持，都如同油锅里的煎熬。
如果能让“癌细胞”再次起到作用，那么一切也就都能解决了。但是这必须将现在唯一能保护着基地的物理壁开启，如果说能够等待到对方火力蓄积的足够时间差，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但是，上一次“癌细胞”能够起效，这一次呢？为了能够一击成功的代价就是将基地的躯体这样彻底暴露在外，而这就必须拥有百分之百成功的保证。
问题是，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把握吗？
一旦“癌细胞”没有起到效果，基地脆弱的外壳在这种攻击之下绝对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而他也必然没有机会二度开启物理壁。他和沙椤是否能够脱离基地是一回事，而不能将这个基地保住，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杨绮一边寻找着火力攻击的时间差，一边在心里反复思量着究竟该怎么选择，额头上渐渐冒汗，紧抓着操作台边沿的指节开始泛白。拼命忍住方才被巨响造成的头痛，用已经几乎要承受不住的耳膜接受并辨识着对方的火力蓄积程度，杨绮的脸色越发惨白。
对方的火力攻击极有规律，三架机体用测算得十分精准的方式发起攻击，每一次的炮击都伴随着另一台机体火力蓄积的完成，期间的间隔始终永远不变地固定在短短十五内。这点时间连等待物理壁完全开启都不够，更别提要等待“癌细胞”的起效。
物理壁的损坏程度已经高达百分之五十七，这种状态下它就像个脆弱的鸡蛋一样任人敲打，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
要是再做不出决定......
站在一旁的沙椤忽然走近，抬头看着三架机体的形态，位置，还有发射角度。忽然开口道：
“杨绮，能让我手动控制一下发射炮吗？”
杨绮看向沙椤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沙椤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股难言的自信。杨绮看着他，默默地往旁边站了站，将控制台交给了这个孩子。
沙椤低头看了一眼控制台，确认各个位置的发射炮控制杆后，便将两只纤细的手紧紧地握在其中一个上面，双眼紧盯着屏幕中一台正在移动的机体，手随之缓缓拧动起控制杆，在机体正移动到一个角度并且刚停下时，沙椤忽然将手柄向旁一偏，并按下了发射键。
刚刚停住的机体察觉到了袭来的攻击，立即调转了方向闪避。谁知，发射炮放出的攻击虽然没有打到，却在擦过机身一侧护甲的同时偏离了它原本的方向，向着另一台正在蓄积火力的机体直直冲去。
蓄积火力的机体来不及反应，也根本无法立即闪避，随着一声轰响，机体的发射炮口被直接击落。
杨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控制手段必须有极高的反应能力和测算能力，连多年的操作手也不一定能够百发百中。沙椤从来没有参与过实战训练，甚至连操作台他也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为什么能这么熟练地做到？
正在震惊之际，沙椤却像是进入了状态的一件攻击体一样，手指和手腕开始飞快地运作起来，一枚接着一枚炮弹放出，方向和角度始终出其不意，速度快至对方的机体完全没有闪避的机会，而且次次直指对方机体的要害部位攻击，三架机体的攻击零件，控制中枢，渐渐地被那攻击火力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的发射炮破坏瓦解。
十几秒之后，三架机体纷纷失去了原先的攻击能力，蓄积受到阻碍，发射也开始变得迟钝。火力极大程度地减弱后，基地所受到的威胁也就大大减小。这给了杨绮很大的信心，于是在三架机体的火力蓄积都尚未过半之时，杨绮打开了物理壁，在基地上方失去了那道屏障的瞬间，杨绮将“癌细胞”放射了出来。
十......九......八......七......六......
倒计时中，杨绮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对方的火力蓄积即将到达顶点，成败只在此一举。
五......四......三......二......一......
“癌细胞”放射出的地方，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应。
杨绮浑身冰凉。
眼看着对方的炮口即将再度放射，杨绮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轰——”
剧烈的响动传遍了基地每一个角落，大门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了，下一刻又是一阵剧烈的攻击，直接击入基地内部。控制中心也开始受到震动，杨绮恨恨地一锤控制台，随即拉起沙椤朝着地下走道的另一端跑去。
从地下室的逃生跑道可以直接到达基地外部，但至于他们能否真的逃离，杨绮心里没有准数。
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出去。
至少，要让沙椤跑得越远越好。
如果让他落到“隐叛”手里，那后果......
倒不如让自己......
就在地道中走到一半的时候，基地内部的震动忽然减弱，但外面的轰击声却并没有停止，杨绮放慢了步伐，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忽然察觉到，在那三架机体的攻击声外，还有着什么别的声音。
“援兵来了！”
从地道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被夜色遮盖，星光布满了夜空这本是极美的画面。但基地附近弥散着的硝烟味却让人根本无心在意。
轰击声也已经停息了下来。杨绮转向基地大门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了数量形态熟悉的军绿色机体。一个身着轻便军装的控制员看到一身白大褂的杨绮，立即朝着他跑来。
“非常抱歉，先生。我们似乎来得太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