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把神色缓和下来,想伸手摸摸他的头。但方才被吓坏了的沙椤看到他伸出的胳膊时,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伸出的右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以为沙椤是不愿意,杨绮漠然的收回了手。
“快去休息吧。你现在还没度过襁褓期,尽量不能精神疲惫,否则将来情绪反应会不稳定,那会很难受。”
日夜交替比祖星快上一倍多的镇星很快再度陷入黑暗。多年来在祖星遵循着人类自古不曾变更的生物钟,来到这里这些年,杨绮依然很难习惯镇星的作息,再加上日夜沉浸于研究,生活作息更是缺乏规律,才三十岁的人的脸色总是不太好。
沙椤虽然对一切都还懵懵懂懂,但是至少人类要“按时吃饭,要有足够睡眠,否则会严重影响身体”这种基本常识还是很了解的。自己虽然不用吃饭,但是也需要定期补充各种能源,休眠时间也是固定好的,一旦休息不够自己也会非常难受。从这点上来看,至少说明不只是对人类,一切事物都需要遵循张弛有度的生活习性。
但是,这一切最基本的事情却总是不见杨绮好好做过。
沙椤实在不理解,他就不难受吗?从未听说过优秀的人就可以只工作不休息了呀。而且,从他那苍白的脸色上看,杨绮的身体肯定并没有那么好。既然如此,这个可以始终记得给自己补充足够能源,让他定期休眠的人,却不愿意用同样的方式对自己好一点呢?
“那......你不休息吗?”
杨绮讶异地看了沙椤一眼,随即答道:
“有工作没完成。我还不累,累了自然会去休息的。”
话虽这么说,沙椤只要清醒着的时候就没见过杨绮好好睡过一觉。他甚至到现在连杨绮休息用的房间是哪个都不知道。有时候偶尔看到他不工作,也只是在旁边的沙发上歪一会儿,只要稍有动静,便立即起身继续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图表。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沙椤自然也不明白。只知道这个人是为了他口中的“政府”工作的。
“杨绮,政府一直对你很好吗?”
杨绮眼神疑惑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如果政府对你不好的话,你是不会这么认真地为他工作的吧?”
“这与政府对我好不好无关。只不过,除了工作,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杨绮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沙椤也没再问下去。
“既然你让我去休息,那你也好好睡一觉吧......”
杨绮很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对着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孩子。
这还是沙椤第一次对他提出陈述性的建议。虽然多少带了征求的语气,但是至少听得出,他开始对自己的一些主观性判断产生认可了。
“为什么?”
“因为......既然你说我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我有按照你所说的规律作息,你自己应该也有吧?”
杨绮第一次对着沙椤的话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杨绮关闭了刚刚打开的电子屏,将刚拿在手上还没披上的白色大褂挂在一旁。随即轻轻拉着沙椤走出了实验室,关上了那扇大门。
沙椤知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心里很是欣喜,但随即又诞生了一个疑惑:杨绮除了实验室的沙发,他都是睡在哪里的?
还没等问出这个问题来的时候,杨绮已经拉着他走进了每次自己休息时所在的那个房间。
让沙椤平躺在那张对他来说过虽然柔软但于宽大的床上,杨绮熟练地把他的所有“待运作状态”时的启动项全部关闭,沙椤立即感觉到很熟悉的轻松感,整个原本运动着的躯体的温度全部都降了下来,随即渐渐失去知觉,只剩大脑还在运转,但意识也开始渐渐流失。
以为杨绮是要先让自己休眠,沙椤却有些不放心,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杨绮不会真的听自己的好好睡觉,于是,他的视线一刻不转地停留在杨绮身上。
意想不到的是,杨绮并没有转身离开房间,而是直接在他的身边平躺下,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然后闭上双眼。
沙椤很诧异,难道这里本来就是杨绮的房间吗?可是汹涌而来的倦意,让他连这句话都已经问不出口。
映在沙椤眼中的那张总是严肃,一丝不苟的脸上的硬挺着的眉头,仿佛开始被席卷的睡意所轻轻抚开,渐渐柔和了下来。
看来,杨绮是真的已经很累了。
寂静无声的房间内,身体间仅相隔半个人的距离,沙椤几乎能隐约听见那个人渐渐放慢的平稳呼吸,胸口随之微微起伏。
沙椤心想,那就是有生命的事物啊,即便是在沉睡中,也拥有存活着的迹象。
彻底失去意识以前,他细细地听着那令他从以前就很依赖的心跳声,第一次,在无比的安稳中沉睡。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的杨绮,居然在精神疲惫下的沉睡中,做了一个梦。
那是他在祖星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他并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是家,但是在梦中回到了这里,让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
是因为怀念吗?也许吧,当初那一批和他同样的孩子们,从出生起就肩负着比任何人都沉重的期望。从他们拥有了理解能力开始,那些教导着他们的人就告诉他们:
“你们虽然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优秀,但这是政府赋予你们的天分,并非无端而来的幸运果实;你们本就是为了将这个社会变得更为美好而生的。所以,好好地锻炼自己,只有让自己配得上这一本职,你们才是世人口中真正被敬仰的‘判’。”
所有的孩子都在这一宗旨下拼命地提升自己的能力,只为了能配得上这个身份。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着的,如果这一点属于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到,那么,自己就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在这样的意志支撑之下,拼命努力着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通过了‘判’的考核,成功者们刺激着那些尚未成功的人,于是通过了考验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些本来完全平等,没有任何区别的孩子们,也开始拥有了“成功者”和“失败者”这样的区分方式。
杨绮是这些孩子中,极少数由前代合格的在职“判”亲自教育的一员,这意味着他从出生起就拥有着和他人不一样的优势。虽然这优势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也似乎没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在曾祖父的精心教育之下的他,却连‘判’的最后一次考核也没有顺利通过。
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他,自己究竟什么地方不如他人?
他所能得到的唯一答案就是:
政府不认为你是一个合格的判,那么,你就永远不是。
九.
梦境中不断地出现那些曾经见过的人,脸庞的轮廓,或清晰或模糊。有些他也许能在脑海中回忆出对方的名字,而更多的,他已经只能隐隐约约回忆起与之相关的零碎画面,但这些片段也仅仅是一闪而过,连确切的时间,细节都已经回忆不清。
已经十五年了,离开家乡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对人类的寿命来说,十五年也许并不算太漫长,但却足以让他们忘记很多事情。
杨绮是不善于回忆的人,虽然他时不时会想念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但是这想念中有多少成分是出于习惯,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曾祖父是他在那个地方唯一牵挂的人,但也仅此而已。虽然从未刻意联系过,但是只要相互之间有什么事情需要联络,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对方的回复。因此,即便极少见面,对他来说也不算多遥远的距离。
是了,在梦境的终点,他的脑海里剩下的只有曾祖父的样貌。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位长者的样貌,似乎从自己出生起就从未变过。坚毅却不失和善的五官线条,虽然不似平常老者那样饱经风霜,但是也丝毫抵挡不了岁月的流逝。时间是万事万物都无法超越的事物,他可以用任何办法在人类的血肉之躯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但是,仿佛唯独无法改变曾祖父那双眼睛中的神采。
曾祖父看着他,开口对他说着什么,杨绮集中起意识,用尽全力去聆听。
“杨绮,知道你之所以由我来教育,你的优势在哪里吗?”
“那与其说是优势......不如说是你与生俱来的缺陷。永远无法弥补,无法找回的东西。”
曾祖父用不变的沉稳声音告诉着他,这一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的真相。
“知道‘判’的合格率为什么从第五代起,就突然之间迅速增加吗?那是因为,他们从我们出生以前,就已经将我们身上会导致不合格率增加的可能性,提前排除了。”
“你是不是疑惑过,为什么自己从以前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哭会笑?为什么除了遵循我们对你的要求,努力达成它以外,几乎没有过其他欲望?”
“其实,那些都是你本因拥有的东西。而在你出生以前,就已经被你的创造者们亲手剔除了。那些正常的人类所拥有的私人感情,欲望,负面情绪,你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取而代之的,是远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思考能力与理性意识。”
“杨绮,我和你是一样的。人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本能地渴求着发展,向着更高的境界攀登,即便是违背了约束着他们的规则,他们也根本不介意冒险。你我都是这种渴求下的成果,因此而生,我们本就没有质疑的权力。”
“所以,即便觉得这残忍也好,不公也罢,无论如何,我们只能去做自己能做的事。至少,用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
那天晚上,杨绮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话也不说,甚至什么也不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祖父要在那个时候告诉他这些话。
事实上,那所谓从出生起就缺失的感性意识,既然本身就不曾拥有,对他来说也就并非必要的东西。所以他根本不执著于失去它这究竟属于优势还是缺陷。
他真正急切地想要得到的答案是:既然自己失去了这些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得到认可。
那么,现在他的失败又算是什么?
既然已经放弃了该放弃的东西,那他为什么依然无法得到应有的回报?
自己究竟是还有什么没有付出?
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因为所有考核的过程都必需向判本人保密,他们所能知道的,仅仅是一个结果。
杨绮花费了很长久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当确定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只能按照曾祖父所说的,去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觉得正确的事。
可是一个失败者,连自己本应尽到的职能都没有资格去触碰,他究竟还能做什么呢?
沙椤每次一到休眠时间结束的时候就可以自行活动,而醒来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杨绮在哪儿。坐起身时,手臂忽然触到了一片柔软却很温暖的地方,那是属于人类的皮肤的触感,顿时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杨绮也睡在一旁。
原来他还没起来吗?方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但愿没吵醒他。
杨绮睡得很沉,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刚才的触碰。沙椤松了口气,身子连动都不敢再动一下,生怕闹出什么动静,让杨绮没法好好休息,于是只能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杨绮平静的睡脸。
这个人脸上的神情,平日里就始终都是一副无时不刻不再思考的严肃认真。而现在即使是在沉睡中,那两道修长英挺的眉毛也都微微紧绷着,仿佛梦中都在思考着难以解开的问题。平稳缓慢的呼吸只有细细凝神才能听到轻微的声响。
都说人类在沉睡中的时候是最没有防备的,可是沙椤看着杨绮那一丝不苟的睡容,总觉得,如果身边真的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这个无时无刻不谨慎的人也会立即醒来的吧?
这样想着,手指忍不住伸向杨绮纤长的睫毛,虽然自己也有,但是因为只是标本的关系,没有任何知觉。据说人类的毛发下牵连着的神经很多,触碰起来都会痒痒的,就类似于自己在无意识下肢体受到一些小的碰撞,微电流快速游走时的感觉。
一直都很冷静的杨绮,也会有被刺激时应有的反应吗?
这样想着,他也忘了考虑如果把杨绮吵醒会不会惹他生气。手指小心翼翼在他的睫毛上轻碰了两下,杨绮的眼皮果然下意识动了一下,但似乎没有醒。起了玩心的沙椤更加肆无忌惮,指端的力道和距离很好地控制着,不碰到杨绮的皮肤,来回抚摸着触感鲜明的眼睫毛,杨绮却始终没有再做出任何反应。
玩心大发的小孩子从来不知节制,然而在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扬起来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轻而沉稳的声音。
“别动,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