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没多少提高,你还是要多加实践才行啊。”
看到新信件上这句话,杨绮诧异地眉毛一扬,立即将视线转向下方的署名和地址。
还没反应过来时,又一条新信件弹了出来:
“没看出第一次放出来的其实是哄你用的空弹吗?开了一次磁能屏障就挡了个烟花炮,反而把防护屏的软肋暴露给对方了,这东西装起来可不是一时半日就能完成的事。还有,物理壁为什么不开?虽然是老古董了,但也多少能代替点防御功能。万一对方放出干扰弹,让你的控制中心变得又聋又哑,你怎么办?”
杨绮看着对方发来的训话,轻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回复起来。
“第一次确实是我判断失误了。不过物理壁一旦开启,‘癌细胞’就没有机会发射了。基地建筑再坚固毕竟老旧,要是跟对方耗下去,外部建筑受的损失只怕更大。发求援信息也来不及,与其这样不如速度解决。”
“‘癌细胞’能够起到有效作用的几率你可是知道的,不是每次都能被你碰到,运气这个东西是最不可信的。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启动了物理壁,时间绝对足够等待支援,本身就作为防御系统却没有物尽其用,得到的结果总不会太好。”
透过屏幕上的字体,杨绮仿佛都能看见对方那张熟悉的脸庞,他仔仔细细地读者每一个字,随后认真地回复道:
“我也从不相信运气。但我现在更不相信那些能让不明机体从眼皮底下跑到我这儿来的军防。只要有能力把成功的几率提高到让我足以信任自己的判断的程度,模式框架是限制不住具体作用的大小的。至于磁能屏障,本身就已经太老旧需要更换了,我两次向上面提出申请都没有动静,要是不被那些无名组织毁得彻底一些,他们还能记得这里有个政府设施吗?”
信息发过去,对方立即来了回复:
“你把‘癌细胞’也改造过了?”
“哦,也对,‘癌细胞’的制造理念本来就属于你的本行,我想你也不会放过研究的机会的。不过你这孩子,做事总是闷声不吭这一点到现在也没变。记得把成果及时上报,不管怎么说,你归根结底是政府的人,可别因为心里有什么想法而藏私。”
看到最后一句话,杨绮的眼神微微一暗。
不多时,他便再度回复了过去。
“您放心,我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也知道一切事物中我能触及的底线在哪里。我是您教育出来的。”
“那就好。说起来,沙椤怎么样了?”
像是早就料到对方肯定会问起这个一样,杨绮飞快地回复起来:
“交流能力,情绪反应基本上过了智能体襁褓期。思维速率提高得非常快,我想已经可以停止大脑信息库的传输,直接给他提供能源,让他的大脑自行发育了。”
这一次,对方很久才回复。
“不觉得太早了吗?尚未确定他的思维模式是否成型的时候,就直接让其意识自行发育,很容易造成什么后果,你是再清楚不过的吧?”
“‘泣狼’吗?那种情况通常都是研究者的引导方式不当造成的。您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杨绮从对方的语句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原本就有点沮丧的心情变得更加低落。
“泣狼”指的并非是某种自然生物,而是高端智能体中时常会出现研究对象对自己的创造者产生敌意,甚至做出弑主行为的现象。
人类对智能体的研发刚起步时,某一生物学家用一匹幼狼作为实验对象,研发的进程出乎意料的快,那匹狼成为了当时最为成功的智能体。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也随之而来。
狼的思维情感发育至人类15岁的时期后,几乎再未有过失控行为,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了对它的警惕心时,那匹已经成年的狼,在一个夜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改造者杀害。
那名生物学家被咬断脖颈的血管而亡,除此之外,身上其他地方却没有任何伤痕。当人们发现了生物学家的尸体,并将那匹狼捕获意图予以惩罚时,狼出奇的没有任何反抗,而是趴坐在主人的尸体旁,不停地流泪,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无论如何对他踢打都毫无反应,直到虚脱而死。
后来,在人们寻找狼突然爆发弑主的原因过程中,发现那名生物学家在研究时虽然从未采取任何暴力手段制服幼狼,但对它的思维引导,采取的却几乎是可以称得上冷暴力的僵硬手段。这对任何一个拥有人类一般的自主意识的生物来说都是一种极大地折磨。蓄积的愤怒在无人防备之时爆发出来,几乎是必然的事。
此事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政府都限制了智能体的研发。而“泣狼”也成为了智能体的隐患的代名词。
“杨绮,虽然你一直很谨慎,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凡事总有个万一,事事都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很可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我当初就不是很赞成你对他进行智能体化的改造,正是这个原因。”
“千万不要低估了人的思维情感的复杂程度。毕竟......这是你我都很难感受到的东西。未知的,永远是最无法预估的。”
很长时间的沉默。
当杨绮开始考虑应该回答些什么的时候,屏幕上忽然显示,对方已经关闭了通讯仪。
走出地下室时,杨绮仍然处在一种精神游离的状态,猛地想起沙椤还被关在实验室的储藏间里,立即冲去开实验室的门锁。
打开储藏间的门时,沙椤正缩成一团地蹲在门口,看到光线透进来的瞬间,他脸上还来不及露出欣喜的神色,就立即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沙椤一直都很怕被杨绮关在密闭的空间,虽然他不会闹也不会抗议,但是每次被关起来时,那张天真的脸上显露出来的恐惧都要很长时间才能消退。想到自己先前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就做出的举动,愧疚感不断上涌。杨绮学着那些有孩子的女人一样,试着用手掌拍了拍沙椤的脊背,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起到安抚他的左右。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果的,沙椤很快松开了手,紧张的表情也放松下来,抬起头向杨绮问道:
“刚才出什么事了?你去做什么了?”
杨绮尽量将声音放轻,缓缓回答:
“没什么,只是去和我爷爷联络了一会儿。”
七.
沙椤一脸茫然。
“爷爷?”
“是我曾祖父,以前跟你提过的。”
其实,这个杨绮自小最亲近的长辈,也并非是和他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亲人。
当初在对这位长辈的称呼问题上,对方纠正过自己很多次,但本就没有亲人的杨绮并不想对此分得太清,亲属称呼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并没有实际的区分作用。
事实上,现如今也已经很少有人能把所谓的亲属辈分之间的关系记清理清了。
在纯理性的教育思潮下,人与人之间的自然结合所得的新生儿,一代又一代地逐渐缩减,在一切新能源被大力开发后,人力资源却逐渐成为了新的社会缺失资源。土地,空间被大幅度开发后,人力资源的缺乏就更是显著。当初国家采取了很多方式促进生育,但是,历经几代人从思想根本上的教育所产生的副作用,却远远超乎了居上位者的预估。许多种政策不见显著成效后,政府只得动用起了生物技术,从全国范围内广泛提取遗传基因,甄选最为优质的进行随即搭配,在分布在各地的生物研究基地中,培养起了第一批具有优良天赋的新生儿,并由专人进行教育辅导。
这一做法得到了十分可观的成果,这些孩子们后来几乎全部成为了社会各界中出类拔萃的精英,拉动了许多领域的快速发展。尝到了甜头的政府立即将这一措施落实到了全国各个地区,从实验室中出生的优质人口,很快地将存在在这个社会上自然生育的普通人们淘汰。
从此之后,自然生育的人类,在这个社会上几乎成为了“原始”,“愚笨”等用以衬托精英的优秀的代名词。
当然,政府实行这一措施的最初目的还是在于解决人力资源问题。因此,即便是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人口,在“数量第一”的前提下,素质也同样会良莠不齐。但这并不足以改变社会大众对他们这些经过精心筛选后诞生的人类的崇拜眼光。
掌握着国家核心生物技术的研究机构中所诞生的第一批婴儿们,后来被称之为“判"的前身。而“判”的培育计划真正开始时,社会各界产生了不小的质疑声和反对声。但政府从未中断对“判”的机密研究。直到第五代“判”的合格率达到了九成以上后,所有的合格者便正式投入社会,发挥他们本身应有的作用。
“判”的合格要求极高,由于培育他们的终极目的是带动社会重要领域的发展,因此他们身上的各方面素养,品质,性格,包括言行举止,都必须完全符合一个这个领域的带动者的特征,任何一方面的偏差超过一定程度都会被视为不合格者。
每一个“判”一生的考核机会有五次,但这五次机会都仅限于二十岁以前。前三次考核皆为必须参与,最后两次机会可以由本人自动放弃。合格者们拥有基本公民自由,最高级社会待遇,但政府对他们依然拥有终生控制权。而不合格者,则投入本行业的核心技术研究,或是成为下一代“判”的教育者。他们将受政府终生监视,但基本待遇与合格者相同。
杨绮与曾祖父,都是“判”中的一员。
他们之间虽然使用这种表现亲属关系的称呼,但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一定要说那位长者和他之间是什么联系的话。从辈分上说是,对方是第五代“判”,而杨绮是第八代,因此应该算是曾祖辈;从另一方面来说,杨绮的自身基因来源与曾祖父之间正好隔一代,所以杨绮口头上才会叫他“爷爷”;而从自小的相处上来说,他则是杨绮最重要的导师。
对杨绮来说,是否理清这些根本无关紧要。从基因来源上讲的话,他生理意义上的亲属简直可以用多如牛毛来形容;但自小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只有这个导师,即便与自己连那一层基因上的关系都没有,也不影响他是自己唯一亲人的事实。
沙椤对这复杂又简单的关系很快就接受了。不知是否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杨绮对他来说也无论如何都是唯一的亲人。
“我记得......‘判’应该都是留在祖星任职的吧?为什么你会离开你爷爷身边?”
沙椤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但他看到杨绮脸上的神色变得不自然时,就知道自己肯定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了。
可是,杨绮虽然看起来不悦,却依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爷爷是合格者,所以要留在祖星就职。而我是不合格者,只能在别的地方做些本职工作。”
“不合格?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有达到合格者应有的标准,就是这样。”
杨绮回答任何问题的语气都是这样。冷静,肯定,不带任何质疑,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沙椤一直在想,究竟要对自己的判断自信到何种程度,才能对事事都不带任何疑惑地进行解答呢?自己就从来不敢抱百分百的信心去肯定或否定一件事,这一点上,可能自己永远也达不到杨绮那样的境地。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都得不到他口中的“在位者”的认可。那些获得了认可的人们呢?他们又都拥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别总胡思乱想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提供你思维能力的精神力能源来之不易,每次一耗尽,想要再弄到会很麻烦。”
杨绮的吩咐沙椤没有不放在心上的,但能不能做到确是另一回事。即使清楚维持自己这样思考的能源很珍贵,但思维这种东西,越想控制越是控制不住。
于是,他下意识地又问出一个问题:
“杨绮,一直想问你,我的精神力能源是哪儿来的?”
杨绮的神色一变,眼神随即变得冰冷无比。
沙椤一怔,这次是真的惹他生气了。
“不是说过了别再多想了吗?我的话没听到吗?”
很少出现的严厉语气把沙椤彻底骇住了。他不像人类孩子,可以用哭来发泄恐惧,每次被训斥都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地,直到杨绮的气消了,才能再度开口说话。
杨绮看着沙椤被吓坏的神态,心里再度暗暗自责起来。
怎么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法柔和一些对待这个孩子?
他开始理解曾祖父的担忧了。
嘴上自信满满,但是自己这样,真的能好好地做到正确的引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