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星的空气中永远都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浑浊,日夜的快速交替间,狂风从无休止。杨绮走到基地的天台上时,天空已经再度被黑夜所光顾。透过厚厚的人工建造透明材质大气壁,依稀能够看见星光繁密的夜空中,一颗不大却十分引人注意的卫星。它半侧透来的强烈光芒,仿佛是把太阳的光线聚集到了一点处,而它的另一侧,却从始至终,都掩藏在黑暗之中,难以探寻其真面目。
这里地处镇星北纬30度32分。从高处俯视,远方广阔的地平线上方隐隐显现出一道泛着白光的巨大弧度,遮住了半边天空。像是云雾般模糊不清,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光芒忽明忽暗,却始终不曾消失或是变得清晰。那道光环从宇宙诞生起就环绕在镇星巨大的周身,如同环绕着母亲的调皮孩子。
对着天空看了许久,杨绮似乎有些厌倦了,干燥的风吹得人思绪混乱,他很快便离开了天台,重新回到刚才给沙椤传输思维信息的实验室中,着手准备起明天的工作。
繁琐的数据整理不需要费多少脑子,杨绮打开了实验室配备的小型立体影像投射仪。这台影像仪从这个基地诞生起就在使用。如今年久失修加之型号老旧,它已经只能投射出色彩有些失真,画面也有所缺失的影像了。但好在声音还很清楚,每次杨绮闲来无事想要听听新闻,便会一边开着它,一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影像仪的音响中源源不断地传出智能播报员平稳清晰,却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杨绮对着频幕翻动数据表格时的电子声效,也带着有些类似的节奏感。忽然,一句话传入杨绮的耳中,他指尖的动作不觉顿住。
“对于恢复祖星环境的各项工程,现即将告一段落。七大洲各政府领导人针对祖星保护问题的会议,今日再度召开......”
投影台上出现的色彩失真的祖星立体影像中,依稀看得见用橙色的记号标注出了会议召开的地点,祖星北纬39度,东12区。
杨绮对着那颗蒙着不规则云雾的蓝色星球看了许久,不稳定的画面中影像不停地闪动,虽然有所缺损,但杨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一块被标注的区域。
这条新闻播报完毕,后面的报道陆续快速呈现。而杨绮在那颗蓝色星球的影像消失的那一刻,关闭了影像仪。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无数人,曾经的家乡。
如今,却已经是一处人人向往,却无法企及的遥远世界。
在祖星还被称之为“地球”的时代,人口数量的急剧膨胀,使人类已经在不断地试图向宇宙开拓属于自己新的生存空间,索求他们生存发展所需要的能源。而祖星,这耗费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艰难养育着愈发贪婪的孩子的母亲,依然难逃因被争夺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命运。
一次又一次的毁灭性破坏的大规模战争,终于让生存环境脆弱到极致的平衡,达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不断频发的自然灾害,如潮水而来的无数次天灾,终于让这个被利益冲昏头脑的种族,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们终于开始反思,开始用最为理性全面的思考,约束起属于自己的一切行为举动。
因疯狂,贪婪,自私所导致的后果,让人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在经过了长达近百年,历经几代人的反思之后,人类的思维发展走向了一个进化的极端。教育以理性,全面至上;一切生产活动,发展,皆以维护人类生存环境的平衡为最基本准则。尽可能地消磨属于人类原始的野性冲动,对一切事情都需用最为冷静,远大,全面的思考,以求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在这样的思想潮流下,人类社会的状态出现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改变。体制,法律的完善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与此同时,,生物,医学等等理学领域的发展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最大预想。因为社会主流思潮的导向,即便是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再度因为能源,身存空间的争夺而爆发大面积的纷争。
潜能被大幅度激发的人类,在最短的时间内成功地向祖星以外的地方,开拓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地。在经过了数百年时间的环境改造,原本荒凉寂静的太阳系,终于变为了一切祖星生物的共同家园。
尽管在环境的顺利改造下,太阳系的行星中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完全可供人类的生活,以及基本生产活动。但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依赖生养他们的家园的本性,仍牢牢地扎根在血液之中。几乎无人愿意离开他们熟悉的家园,去往那黑暗的宇宙中一个遥远的陌生星球生活。眼看耗费了十几代人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开拓出的空间,竟面临着被荒废的可能,无奈的政府终于动用起他们的权力,开始采取一系列的政策,将他们的国民,一点一点地“迁移”到了那无尽星空中的陌生领土上。
而人类曾经的家乡,那美丽的蔚蓝色行星,渐渐变为了一个空旷寂静的地方,除作为政治中心外,尽可能地不作大规模生产,也开始不允许进行任何开采。这个疲惫了太久的母亲,终于获得了喘息,在漫长的时间的流逝中,静静地暗自疗伤。
15岁以后的杨绮再也没有回过祖星,尽管曾祖父,他最亲的人一直留在那儿,但是繁重的工作,却让他一次未能回故乡去探望。三十岁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个从祖星寄来的令他诧异万分的礼物。
用本来明明是攻击体研究人员,却莫名的对艺术有着浓厚兴趣的曾祖父的话来说,“他”是自己毕生所创造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杨绮不懂艺术,只不过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脑海中闪现的只有一句话:
真是疯狂。
三.
曾祖父对艺术的兴趣一贯带着一种诡异的冲动,杨绮虽然早就习惯了他那疯狂的所谓“艺术家”行为特色,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一贯冷静的杨绮也被震惊得彻底说不出话。
若说这是艺术品,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疯狂的艺术。
在掀开那一人高的白色轻质挡板时,正对在杨绮面前的,是一个外表二十岁都不到的孩子。
那个孩子紧闭着双眼,仿佛安然沉睡的脸上,是杨绮从未见过的天真无邪。精致的五官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来得令人惊叹,可是洁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却不带一丝血色,胸腔处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呼吸起伏。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一般美丽无暇,却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存在。
杨绮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的脸颊,触手之处,是金属一般的冰凉。
他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皮肤是真实的,但是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其覆盖着的并非真实的血肉,而是生化智能体专用合金。所有的骨骼关节都是冰冷的人工机械,唯有外表,还保留着它曾经拥有生命的证明。
这个看起来单薄,虚弱,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也许曾经是人类,如今却只剩下一具包覆着合金的驱壳。
细细地打量着这具精致的人偶时,杨绮忽然察觉到,在孩子的肩胛处,有一点与他洁白的肌肤极不协调的深色,杨绮下意识地轻轻触碰那里。
下一刻出现的状况,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那一处深色的肌肤在杨绮的指端触碰下快速闪现出了隐隐的红光,仿佛在那孩子的体内有什么被唤醒了一样,急速地闪动了数十下后,孩子的身上传出了机体运作时会发出的熟悉声响,杨绮后退数步,那具纯洁美丽的人偶,应声展现出了在他美丽的躯壳下,覆盖着的真实面貌。
雪白单薄的胸膛在那沉闷的声响下仿佛绽放出一朵刺目的花,冲破了那层晶莹肌肤后呈现出的,是泛着银白光泽的装甲式轻型合金,被繁复折叠起的薄片飞快地撑开并覆盖住了那具单薄脆弱到极点的身躯。纤细的四肢随之也产生了变化,洁白的肌肤中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其内部的事物顿时翻转而出,白皙的一双手臂,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之内,变成了两道具有极大的杀伤性的枪械口,双腿也同样变得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一切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结束,杨绮却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产生了经历几个世纪才会有的变化。面前这具只有在概念中存在的攻击体,除了掩藏在合金片间那张仍然在沉睡的脸庞,他根本无法找到先前那个孩子的影子。那具真实到了极点的人偶,就在他面前,变为了一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杀意的兵器。
极少会出现情绪起伏的杨绮,那一瞬间都难以克制手臂的微微颤抖,他僵硬地打开曾祖父寄给他这份“礼物”时捎带着的精致贺卡。撒银纸上只写着一些很简单的字句,杨绮却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很久。
“杨绮,我的孩子。我将毕生所创造的最得意的艺术品——“冷兵器”赠予你,相信你能够将他发挥出最大的价值所在。”
不知对着贺卡发了多长时间的呆,他再度将视线移回到这份令他一时难以承受的“礼物”上,眉头紧皱,神色复杂。
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对一件从未见过的事物产生研究剖析的冲动。
相反,他不知不觉看着那孩子宛如沉睡的脸庞时,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感。
没由来的恐慌。
独自对着这份“礼物”静坐了很久,杨绮恢复了自己一贯的沉着冷静,在相同的地方找到了恢复原状的操作开关后,它立即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睡着的人偶。
杨绮轻轻将那个孩子从狭窄的盒子中抱出来,走向属于他自己的实验室。
各种检查与研究措施早已经熟门熟路,但对着这个属于自己的礼物,杨绮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反常地比平日要小心谨慎了些。内心浮动起的诡异波澜,很快在他的专注之下平息,而那份不真实的恐慌感,也逐渐被接踵而至的惊人发现,和探索的渴望所代替。
杨绮的记忆力和大脑信息整合能力虽然远超常人,但他多年来依然保持着做研究记录的习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杨绮,在对其的初期研究记录中,总是直接用最简单的第三人称来代替。
“对“他”的改造目的也许仅是出于研究,但不可否认我个人希望“他”的性能可以更符合“他”的外形。将作为纯工具的机械辅助体改造为智能体的困难相对要大一些,但也仅仅是时间上的问题。曾祖父对我的决定表示默许,虽然他的态度似乎对此存疑。
---光历186年7月9日”
收到这份礼物的两个月后,杨绮终于彻底摸清了“他”的一切构造原理。人类本性中始终存在着对一切进行更深入探索的渴望,本就专注于生物智能体研究的他,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将其改造成拥有和人类相同的思维,情感,以及独立意识的智能体的念头。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所需要花费的只是传输极大量的拟人类大脑信息库的时间。
而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杨绮彻底将自己的研究,投身在了对“他”的改造上。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从一个真正的人偶,逐渐拥有越来越清晰的思维意识,以及情绪反应。“他”的成功变化让杨绮越发地沉浸在这种研究的乐趣中,与“他”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之后,“他”渐渐成为了杨绮唯一的同伴。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想也许是应该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称呼了。‘他’原本叫做‘冷兵器’,但是这并不适合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事物的名字。因此,我给了他一个更加适合被称呼的名字。‘沙椤’,我可以开始这样叫你了。
---光历187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