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暗的清晨,走到了又一个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终于走出了那片已经布满了死亡气息的荒原。
空气冷的出奇,所有的人都在对那些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孩子做最大限度的抢救。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孩子遭遇了什么,他们甚至无法找出他们的死因,任何一具尸体都完好无损地静静躺在原地,仿佛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安然,像是还没有察觉到死神的接近,就已经被夺走了心跳。
而那些孩子们身边的求救信号弹,又是如何被拉响的,同样无人知晓。
光历23年10月22日,就在“长庚之乱”发生后的第五天,国际上的所有新闻媒体最大面积地报道出了“判”计划的相关信息,谴责声,质疑声如同潮水般不断地涌来。尽管政府拥有足够的能力去无视这无甚威胁力的声讨,但是那一刻,他们却做出了最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封锁一切死亡人员的信息,销毁他们的所有相关数据,包括尸体的火化,都像是要处理什么随时会爆炸的危险物品般急切。仿佛一心要将那些花费了他们难以想象的代价培养出,却无故身亡的孩子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决绝,不带一丝怜悯和犹豫。
无人知道他们的骨灰最终去往了哪里,甚至没有人真正清楚那一夜究竟有多少孩子死于非命。政府这种如同鸵鸟般藏头露尾的做法,更是令人无比费解。他们所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身亡的第五代“判”成员身上还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秘密,足以成为对政府的极大威胁。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已经不重要了,人们所真正痛心的,是没有人挽回得了那些孩子们曾今存在过的证明。
杨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胆大至此,冒着会被终生监禁的危险,违背了自己最不应当违背的势力。他想尽一切办法藏匿起了相岩的尸骨,即便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那些应当被一应销毁的所有相岩用过的东西,他最终只留下了一本他当初最爱不释手的书籍,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也许,不这样做,他就真的再无力去为相岩留下什么了。
无数次地在内心里质问过那些决策者们:那些由你们亲手创造,在你们的培养下,只为了这个国家而生存,也因此而死去,而又被你们亲手再度抹杀了存在的人们。他们的努力,他们的血汗,他们为达到你们的目标而牺牲的一切,你们都置于何地?
那些属于我们作为一个人类,最卑微的权力......你们究竟置于何地?
独自一人在这样的质疑中煎熬时,他不停地翻着相岩留下的书。忽然在无意之中,看到那本战略相关的书籍的最后一页上,竟抄写着一句与这本书完全无关的话:
“何忧何啬,万物皆得;何啬何忧,万物皆遒,政之所施,莫知其化,时之所在,莫知其移。”
像是死去的相岩对他心中那不断激化着的怒火最后的安抚。
他不知道,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存在,相岩会不会依然能够如此豁达坦然地接受死者的这种结果?
只要有心藏匿,时间终究能够掩盖住一切。
一百六十三年,一个普通人类的大半生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忘记一切想要忘记的事情。很少有人再度提起那个令人恐惧不安的夜晚,也再无人记得起那些死去的人们的名字。
被时光抹去了生者心中最后的痕迹的亡者,终究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杨晋站在窗前,俯视着那灯光长明,却总是无人经过的街道。苍老僵硬的双手,如同是捧着一件代表着信仰的神圣之物般,郑重其事地捧着那本泛黄的书。
尽管人类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信仰的存在。
在他记忆中的前五十年的时间里,他似乎将心里那么多年积攒着的所有秘密,还有不安,彷徨,全部都倾诉于那件被一点一点细心制造的攻击体。如同在雕琢着精细无比的艺术品一般,不容许任何出错或是一丝瑕疵。没有任何目的性,只是依照着自己的直觉,将相岩曾经的样貌重新描绘起来。
也许,当这个孩子用着属于人类活生生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多少能抚平他心里那已经成为永恒伤疤的痛楚。
杨绮执意要将“冷兵器”进行智能体化改造,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在他提出这一想法的时候,杨晋内心曾经犹豫。但最终还是让杨绮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或许是因为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点期盼。
至于这将造成怎样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何忧何啬......何啬何忧......”
可是在希望的光芒重新出现在你面前,而绝望或许也随之隐藏在它的背影之中。
你当真,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他已经走到了人类生命的最后历程。在不能估计其长度的余生里,他还能做的,也许只有为那仅有的两个在漫长的一生中,为之呕心沥血过的孩子们,默默祈祷了。
向着那他从未相信过的,根本不曾存在的神明,虔诚祈祷着。
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是什么。
请让他们,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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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祖星的第五天,天空第一次飘起了小雨。
杨绮这天没有去研究所,而是留在了家中整理资料。屋外的雨点声十分温柔,并不会影响他专心于手头的工作,虽然是白天,但雨天里光线不好,杨绮打开了书房的灯,随即取出了忘记何时配的单眼镜片戴上。
长时间对着屏幕工作,视力似乎开始有点下降了,但他并不急于去治疗。医疗技术再好也多少会对眼睛造成些永久性损伤,研究生物的他深谙此理,因此宁愿用些最简单的方式来保护双眼。开始有此意识,他便在每次工作到了一定时间后便起身走动片刻,双眼看向窗外远方。
视线无意识地向着窗外游移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撑着伞蹲在绿化带旁的人影。楼层的高度让他除了一张撑开的绿色伞面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随即发现了那柄伞旁,放着的一只盛着什么颗粒状东西的小盆。
叹了口气,他拿起一把伞转身下了楼。
“快回去,你多接触潮湿空气不好。”
直到杨绮走到身后时,沙椤还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听到声音后,回头笑着说道:
“今天应该是‘谷雨’吧?镇星上的土地种不了东西,我原本总想试试种些什么......上次在看到有人卖花种,我就顺手买了些。”
杨绮抓起一把小盆中的颗粒看了看,忽然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将其放下了。
“别待太久,好了就快上来。”
只留下这一句话,杨绮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傻孩子果然被骗了,花种哪里是真的那么容易能买到的?自己给他的钱也不可能够买这么多。
不过,杨绮最终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那之后不到三天的时间,沙椤还是得知自己上了当。
原因很简单,他为了把花种好,特地去翻了很多关于花卉种植的资料。杨绮的藏书中于植物相关的书籍上,很清楚详细地写着辨别真假花种的方法,还附带着清晰的照片对比图。
事后他默默地把种下去的“花种”一点一点地重新翻了出来丢掉。而杨绮则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说。
次日,杨绮从回家时带回了一颗小树苗,交到沙椤手上。
从树苗上尚未完全长成的叶子形状看得出这是棵银杏树。沙椤多少知道,这种孑遗植物现在已经极为少见,因为天然银杏的生长速度慢和环境需求问题,整个太阳系也只有祖星才能够种植,因此这株树苗的价值也可想而知。
沙椤很小心地选了块适宜的地方将树苗种下,看着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茎干,他忍不住说道:
“等它真正长成还需要很久吧?”
“这是野生银杏。从出苗到结实,前后大概需要二十年左右,并不算太久。”
“要是这样说的话,人类的平均寿命二百六十三年......二十年,倒确实只是眨眼而过啊。”
杨绮给树苗细细地施上最后一点肥,然后取出一个支架将树苗扶正。
“如果你留在祖星,肯定有机会看着这株树长成。”
沙椤沉默了片刻,随即把树苗和支架轻轻缠起来。
“就算我不看着,它不也一样会长大吗?”
杨绮轻轻叹了口气。沙椤随后又笑道:
“不过......要是有机会,我倒确实很希望再回来看看它长得多高了。就是不知道我自己的寿命有多长,能等到多少次这种机会。”
“保守的说,你的寿命至少能长达三百年。”
“什么?!”
沙椤一惊之下险些把手上的水壶扔了。
“智能体的寿命不是最多只有一百年吗?”
“你不一样。”
关于自己的事,沙椤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他只知道,只要杨绮不想说,问再多他也不会回答。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杨绮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来对待。
从来不限制自己做任何想做的事,却始终不让自己多想所谓“无谓的事情”;想要将自己视作与他平等的人,却从来不曾对自己说过心里话;尽管杨绮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像最初的时候那么简单粗暴,但是他依然觉得杨绮在面对自己时的一切言行举动,都好像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开始以为只是因为自己总惹他生气,所以杨绮很少对他有过好脸色。但见过的人多了之后,他才发现杨绮并不是只对自己这样,相比之下对其他人的态度还要更加冷淡。不仅仅如此,他几乎从未见杨绮有多少情绪起伏,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好像永远只有那种淡淡的神情,两道始终挺直紧绷的眉毛从来没有一丝舒展过。笑意,悲伤,一切人类应有的情绪,仿佛在这个人身上根本不存在。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杨绮和他人不同的,事实上给他这种感觉的也不只杨绮一个人。在和杨晋见过的几面里从他那儿也得到了相似的感觉,只不过杨晋的气势要放得开得多,即便鲜少喜怒,也不会让与之交流的人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和杨绮说话,沙椤从来没有真的不紧张过。
杨绮很少会真的动怒,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总像是能穿透一切,看清自己的所有心思,完全没有任何遮掩的余地。
而自己却从来看不出,杨绮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真正认识杨绮才短短两年吧。究竟还要多久,自己才能看透他呢?
不过,既然彼此还有都拥有那么漫长的时间,也许有朝一日,这个人也会对自己敞开心扉吧。
已是逐渐升温的天气,会议室中却不带任何暖意。这里一旦投入使用的时候就几乎是处在封闭状态下,因此连室外的光线也完全无法透进来。
杨晋端坐着,目光直视着电子屏上出现的数字,每一个亮起数字的代表着一位参与会议的成员。总共五个数字亮着,包括自己在内。
数字05下方的绿色指示灯忽然亮起。
“关于08-0177的处理,我依然坚持自己会前的提议:先行记入二级监视名单,其个人行动限制在荧惑环境改造区以内,解除记名前不得离开。”
数字01的绿灯随之亮起。
“这么做怕有不妥,0177受到袭击的原因虽然不明,但毕竟是受害者。而且即便是以保护之名记入二级监视,怕也会造成其他UN的非议。”
话音未落,亮起指示灯的是数字02。
“UN们的信息来源可没那么多,这完全不足为患。记名可以暂缓,但是监视必须有,即使是秘密进行。”
停顿片刻,数字05再度亮起。
“05-0042,怎么一直不说话?我们在讨论的可是你的学生。”
始终沉默着的杨晋缓缓开口,数字04随之亮起。
“都是一切听从政府安排的人,诸位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我还何必再说什么。”
数字02后的声音哼笑起来。
“亏05-0122还特地提议让你来参会,就一点不关心他的处境吗?”
“关心则乱。倒不如顺其自然些。政府的最终决定永远能考虑得更周到,这也算是为我的学生好了。”
就在此时01亮了起来。
“行了,还是快点做出个决定吧。0122,你什么建议?”
一直没有动静的数字03亮起,背后响起的是杜缯的声音。
“二级监视我也觉得合理,0177受到多次袭击绝不是没有原因的,‘隐叛’的目的是什么越早搞清楚越好。不过,暂时不要让他本人知道。”
数字02亮起。
“那么,暂时把0177调到荧惑3号基地就职,秘密进行二级监视,至于记名只是形式上的,就暂时不需要了。0042,这样你有意见吗?”
“只有一个要求。”
“杨晋,有什么想法直说吧,合理的我们都会考虑。”说话的是杜缯的声音。
“除了一切非法物品外,无论0177想要带什么东西在身边,都不能阻止。”
“看情况。只要是符合规定的事,我们绝不干涉。”
“那就这样决定了。杨处长,你去下达吧。”数字02后的声音说道,灯光灭了下来。
“明白了。”数字05随即也熄灭。
剩下的三盏灯也相继暗下来,杨晋坐在寂静无声的会议室中,缓缓闭上疲惫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