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绮......那个孩子,你认识吗?”
说话的是所里的老前辈,名叫杜缯,和曾祖父是同辈人。
“嗯......”
只表示肯定,再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对于怎么解释沙椤的身份这件事,他其实到现在都很苦恼。在不知情的外人面前可以说是兄弟,亲戚,任何身份。可在同为判的成员面前,这种谎话毫无掩饰作用。
不希望沙椤被当做物品般供人观赏是一方面,也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必须有所隐瞒的事。虽然曾祖父在制造他时极为大胆地违背了法律,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固执地将他改造,也许这个秘密要隐藏起来本来并不困难。现在自作自受的后果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
“判”没有亲人,就算是朋友,能深交的也屈指可数,一个不属于判成员的普通人类,和一个身处社会顶层的“判”形影不离,本身就是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当年松缡和陈兹就因为这样受到了很多异样目光,虽然彼此之间所拥有的很多东西,足以让他们忽视这些非议,但人们心中的地位落差所造成的偏见,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摆脱不了。
杜缯没有再多问,但脸色依然不是很自然,而其他人都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各自还在进行着零零碎碎的交谈。
松缡的家十分整洁宽敞,因为夫妻两个人居住,屋内的陈设明显充满了生活气息。只要是有空间的地方都养着各种各样的花鸟,仿佛这不是一个仅供居住的房屋,而是被他们二人合力改造成了一个花园。
热情好客的陈兹亲自下厨招待了众人。杨绮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接触过新鲜的饭菜了,在镇星的几年时间日复一日都靠着压缩食品维持体能,他甚至都不太习惯使用碗筷。松缡看在眼里,一边和陈兹聊着土地里的作物长势,一边不停地默默给杨绮夹菜。一顿饭从始至终,桌上的气氛都很和谐愉悦,唯独杜缯像是在想事情一样,始终没都怎么说话。
从松缡家中离开后,因为正好顺路,杜缯和杨绮一同步行在市中心宽敞的大路上。耳边不断地划过来回行驶的车辆飞速前进的运作声,虽然流动的空气多少会影响听觉,但就算不抬头看,杨绮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车辆的行驶速度,还有引擎的新旧程度,甚至是司机的下一步动作,转弯还是减速。幼时被精心锻炼过的听觉能力,现在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的反应,就算自己不会刻意地去分辨,那些数据也会清晰地传入脑中,想要阻挡也挡不住。
而这一习惯,现在几乎已经渗入了平时的一切事情。就连面前人的言语,动作,都像是机体发动时所产生的动静,就算是极其微小的异样他都能很清楚地察觉到。而此刻,他很明显地察觉出,杜缯正在酝酿着什么想要说的话。
耐心地等了一路,杜缯先生依然没有开口,就在即将接近分开的岔路口时,他忽然叫住杨绮。
“你爷爷他,最近好吗?”
完全没想到对方问出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杨绮点点头。
“前些天爷爷还提起您,说是有段时间没不见了。我现在正要去他那儿,要是您有空的话,介意来坐坐吗?”
杜缯不自然地笑了笑。
“哦......那就不必了。杨绮,记得还是你小时候,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吗?”
看着对方的反应,杨绮答道:
“记得。您是想说‘长庚之乱’吗?”
“没错。‘隐叛’最早的出现就是从那时开始。不过你还不知道吧?事实上‘判’的培养计划最初作为国家的最高级机密,也是那时候被彻底暴露的。”
确实没有想到。那都已经是近两百年前的事情,就算是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不一定能清楚地记得。那场影响极坏的暴动,让政府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就算是时隔那么多年,也不可能这么心无芥蒂地将尚未愈合的伤疤,毫无保留的翻出来。
“最初还没有暴露的时候,舆论的说法是:数百名在国家研究所中诞生的非胎生人类,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相继死于非命。这件事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巨大恐慌。政府为了保守住秘密,必须在第一时间把身亡的‘判’的所有相关资料事物全部销毁,否则一旦计划暴露,很有可能在国际上被追究巨大的责任。”
“那最后,为什么还是没能守住这个秘密?”
杜缯苦笑了两声。
“政府的手也不是哪里都够得到的。有一个原本待命中的‘判’素质极为优秀,因为在军事战略上的惊人天赋,被别国的情报系统捕捉到了他的相关资料。本来只凭着这些,肯定是不足以发现什么的。但是巧的是......数百个身亡的‘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尸体不见踪影。”
街道上的车辆渐渐少了,夜晚虽然寂静,但是在流动的风声之下,没有任何事物听得清这里一老一少两人的交谈内容。
杨绮眉头不禁紧皱。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没想到,不到四天之后,在不属于我们国家的网络上,放出了‘判’计划除核心技术以外的详细信息。在查清了信息来源之后,‘隐叛’这个词也就此诞生了。”
“既然可以确定是‘隐叛’透露出来的,那么和那个失踪的‘判’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杨绮万分不解地问道,杜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表情,良久之后,笑道:
“呵,要说关系也确实并没有多少,只是很奇怪而已。即便是在计划泄露以后,政府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对那名‘判’的追查,可是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到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等到我们这一辈人走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有那个人的存在了吧。”
“您......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起这些事情?”
杜缯轻叹了口气。
“没什么。人上了年纪就是爱啰嗦,时不时爱跟人叨叨以前的事情。你也就当听听故事,听过就忘了吧,别放在心上。”
杨绮眉头依然皱着,沉默不语。
“快回去吧,今天多亏你来帮忙才能那么快收工。你身体还需要多养养,明天好好休息。”
杜缯说着便快步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走去。
空气越来越凉,杨绮逆着晚风缓缓地走在路上,明亮的路灯将他在街道上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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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判”的计划实行初期有一条规定:待命中的“判”每隔四年在十月份例行要被送往长庚的演习基地进行相关的测试,以此来确定他们各自的是否具备合格者的基本能力与素质。
公历3022年,也就是光历23年,上千名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被纷纷送往长庚的军用基地。在当地的普通居民看来,这只是孩子们在学习中普通的实地野外训练,并无人清楚其中的详情。
当时参与考核的孩子,全部都是第五代“判”的待命成员,为了逼出他们的最大潜能,考核人员在他们进入基地之前封锁了他们所有能够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渠道,在路线的挑选之上,也尽可能地不让他们彼此找到同伴,无论用任何办法,只能靠自己一人在三天内完成任务。
除了一些生存必需品,孩子们只带了一枚求救信号弹孤身进入场地。那本是在准备完全之下的正常考核,然而就在第二天,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可怕事情。
从考核次日凌晨开始,场地内部不同的地方相继出现了求救信号,短短十几分钟内,数量不断地增加,内部自带的救援成员远远不够在短时间内救那么多人,但求救信号的出现却从始至终没有停止过,甚至没有减少的迹象。陷入恐慌了的负责人已经完全顾不上保密,焦急地呼叫了当地所有能够联系到的军队以及医护,前往信号弹发射的地点。
谁也没能想到的是,无论他们在多短的时间之内赶往求救信号发出的地点,那里都只剩下一个孩子还留着些许余温,却已经失去了心跳的尸体。就在他们尚来不及悲伤痛心的时候,相隔不远处,又一朵艳丽的烟花绽开,于是找到的,又是一个已经永远都不会呼吸了的躯体。
那时的幸存者们,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早晨。求救信号弹相继在空中绽开了美丽的花,一朵接着一朵,仿佛死神不断接近着他们的脚步声,又像是在进行着永无止息的欢庆,悄无声息地夺走一个又一个生命,嘲笑着人们的无力抵抗,散播着,让他们终生都难以摆脱的恐惧和噩梦。
伤痕累累的杨晋在黑暗中奔跑着,渴望阳光能够更快一些来到。即便他不知道那是否能将时刻都在接近着自己危险驱赶,但他仍然朝着阳光即将会出现的方向不断地狂奔着。
精疲力尽,口干舌燥,极度的疲惫让精神不断地陷入昏厥的边缘,可他丝毫不敢稍稍放缓自己奔跑的脚步。
烟花绽开的声音不断地响起,仿佛死亡就贴近着他的耳畔,永远不会停止地追赶在身后。
被黑夜和白昼相互争夺的天空中不断地闪现着鲜红的光辉。无论他跑多远,那名为死亡的声音,就一刻不停地徘徊在他身边看不见的空气之中,无处不在。
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脚,顾不上看路的杨晋狠狠地摔倒在地,来不及撑住地面,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猛地一擦,皮肤上先是失去知觉般一阵麻痹,随即鲜明的剧烈疼痛传遍了身体的每个神经。
强忍着疼痛想要爬起来,可是原本就已经精疲力尽的双腿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鲜红的血透过布料渗到了外面,杨晋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硬扯着膝盖上的布料,原本有力的手硬是很久才将裤腿撕开,顿时露出了仍在不断流血的伤口。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准备站起身,却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不远处一阵十分诡异的动静。
终于......来了吗?
以为轮到自己了,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一下的杨晋想就这样放弃了,可是却察觉到那声音并不是朝着他来的,相反,在静下心来时,他听见了声音。
那是人的声音,而且是他极为熟悉的人。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像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原本迷糊的意识再度清醒,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一瘸一拐地朝着那声音传出的地方走去。
走了没多久,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看得出是一个纤瘦矮小的身影,如同在沉睡般平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可是走近时,他仍能听见那人不断传出的痛苦呻吟,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求生挣扎。
分发的背包被丢在那人身侧,就在走近时,杨晋猛地发现在他身体旁,有一个辨不清形态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着。
下意识地冲上去,黑影却随之消失,在那个人的身侧,他只找到一个被丢在一旁,尚未拉动的信号弹。
来不及去疑惑那黑影是什么,当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时,杨晋的大脑如同被掏空一半,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他最好的朋友。
“相岩!相岩!!快醒醒!是我啊!”
像是疯了一般地拼命喊着他,相岩的身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但是那苍白的面色和越来越虚弱的气息,还有逐渐听不见的心跳,正在十分明确地告诉他,这个人的生命在不断地流逝中。
而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救他。
“究竟怎么回事?相岩,听得到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断地常试着所有可能恢复相岩的意识的办法,可是那人的气息却始终都在减弱,完全没有任何能够清醒的迹象。
杨晋很想哭,可是他连哭泣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能紧紧抱着相岩,用最大的声音喊着,希望这个人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嗓子已经开始发哑,胸腔不断地上涌着血腥气,在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看到相岩竟然微微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微张合,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活下去。”
“活着。”
极度虚弱之下,相岩连清晰的词语也发不出声,只能用口型对杨晋表达着自己急切想要说的话。
那具瘦弱的身躯,就这样在杨晋怀里渐渐冰冷。
天边的烟花还在不断地闪动着,可是,他再也不想跑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抱着相岩究竟坐了多久,绽放着的烟花渐渐停息,直到阳光再度铺洒在这片土地上,杨晋再也看不到有鲜红的光芒,也听不见那如同脚步声的响动。
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危险接近过他,好像死神已经被相岩一并带走了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当他再度站起已经痛得几乎麻痹的双腿时,浑身上下清晰地疼痛和疲惫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没有拉动手中的求救信号弹,而是不知哪来的力气,将相岩背在了身上,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活着。
我们都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