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也才和他一样的年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被同伴这么哀求了,想也不想就答应。根本不管只靠自己究竟做不做得到,能不能做对......结果,如你所见,我到最后还是没能救成他。可能是为了自己安心,偏偏不信邪地把他的躯体完好无损地保存起来,总想着也许还能有一天,他真的能重新活过来。”
老者缓缓地说着这些往事,一边看着沙椤,仿佛在借着他来一点点回忆。
“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可能?想要做到这一点,除非能够超越生死,或者时间。可是,偏偏只有这两样东西,是万事万物都永远不可能企及的。我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终于向这一事实妥协。太轻信自己的能力,总觉得只要努力肯定什么事都能办到,迟早会受到打击......”
沙椤静静地听着这些与他完全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话,虽然至今还只能算是陌生人的相识程度,但是这个老人却那么快的就对自己吐露心声,终归让他有些无措。但思索片刻,他还是开口道:
“很抱歉,虽然可能我并没有立场说这话,但是我在想......我并不是人类,也不是您同伴本人,可我依然知道,这个国家自古讲究‘入土为安’,他既然已经没有回来的可能,为什么,当初您没有选择让他就此安息呢?只是保留着一副皮囊,但真正占据这个躯壳的人还是我,并不是他。这样......会是您同伴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老人笑了笑,轻点了点头。
“你很老实,这点和杨绮很像。你说的很对,确实,现在你的存在,可以说是完全背离了我的初衷。但是孩子,你并不了解我们这群人的想法。在很多事情上,并非所有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都适用于我们的。”
“我们”?是指“判”这个群体吗?
“你应该知道,我们并不像普通人类一样,可以很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判’的诞生本身就带有极为明确的目的性。我们就是为了对自己所从事的领域起到最大限度的正面推动作用而存在的,所以永远都不可能,也没有权利懈怠,或是选择默默无闻。所以,如果不能做到我们的分内事,那么我们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沙椤当即想到了杨绮。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判”来说,合格与否,完全不单纯是对能力的鉴定。
而实际上,“不合格”三个字,等于彻底地否定了杨绮存在的意义?!
“我也是很久以后后才明白,我的同伴真正的愿望,其实并不是‘想要活下去’,而是......‘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生物智能体研究院,这里曾经是杨绮从小泡大的地方,从他六岁时第一次对在这附近抓到的一只溜出来的麻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对生物以外的东西用过太多心。原本满心以为这个孩子会继承自己的曾祖父,对此一直都十分失落。不过,在严格要求杨绮学会一些基本的军事相关知识外,曾祖父从来没有限制过他从事自己的兴趣所在。
时隔十五年,研究所的外观一如往昔,杨绮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早已忘记这里是什么样的结构了,可是在走进大门的那一刻,通往所长办公室的路线却依然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所长是一个名叫松缡的中年女子,第七代“判”。见到杨绮那一刻,她丝毫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就像个普通百姓人家的母亲一样,拉着杨绮不厌其烦地嘘寒问暖着,完全忘了杨绮原本是为了工作而来的。
“听说7号基地可能会直接拆除了?唉.......虽说是老旧了,但毕竟投入使用了那么长时间,记得当初为了实地考察,我在7号基地里待了整整五年,好多老朋友一块儿在那种补给时常紧缺的条件下工作,辛苦归辛苦,回想起来,却也对那段日子有了感情。”
杨绮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依稀记得,松缡的丈夫似乎就是在那里和她相识的。“判”虽然在明文上从来没有干涉及私人生活的规定,但是他们最终能够走到一起,期间依然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想想......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侯我比你现在还大不了几岁。我还记得,天台上风沙比较小的日子,满天的星星就特别漂亮。这种时候用望远镜看地平线,你都能看得到镇星的光环像水一样在一点点流动......”
“天台上那台望远镜,本来到几天前还好好地留在那儿的......”
松缡忽然一愣,看着杨绮微微低下去的头,立即柔声道:
“好了,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你没事,就什么都好。你不知道吧?前些天杨晋先生听说你耳膜伤了,急得差点直接飞去镇星。当初因为你的听力天赋,他可是一天到晚都想着你将来能成为各种一级作战的最高指挥的,呵呵......可惜了,后来你居然来了我这儿,因为这事,他可是有好几年都没给我过好脸色看。”
杨绮有些尴尬,却也并不窘迫,顿了顿后,开口问道:
“陈叔叔他,最近怎么样?”
松缡的眼神里露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随即笑道:
“还能怎么样?老样子,每天还是种他的那一堆东西,蔬果,五谷,花草......什么都种。我要帮他照顾他还非不肯,硬是自己每天亲手除虫撒药翻土,说是只有这样才像真正地里长出来的......拿他没办法。”
无奈的话语里充满了温柔的语气,杨绮听着她这些话,心里也随之升起了一股不明的暖流。
松缡的丈夫叫陈兹,是镇星土生土长的人。当年在环境改造区的培植基地里做种植员工时,认识了去那儿做考察的松缡。陈兹是个极爱土地的人,对任何一种作物的培植都无比细心认真,这一爱好,自从和松缡留在祖星后就更加厉害。松缡为了他硬是用自己所有可能拿出的积蓄,买下了自家门后的一小块地。祖星的土地,即便对政界要员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天价。而松缡却说:不这样的话,怎么能让他在这里过得开心自在些?
“瞧我,啰嗦这么久都差点忘了说正事了。”
松缡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杨绮,因为你几次遭到‘隐叛’袭击,政府已经开始对你特别留意起来了。虽说本来应该是与你无关的事,但你在祖星这段日子,还是尽量小心些为好。如果......你不想被列入终生一级监视的名单的话。”
终生一级监视。
杨绮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不管是被列为重大刑事案件的疑犯,还是身负极为重要的国家机密的官员。目的是出于破案也好,保护也罢。任何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将永远失去所有的个人隐私,也再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人身自由权可言。
一旦被记上这个名单,也许他一生都将如同众目睽睽下赤裸着一般度过。
如同瞬间被重锤击中一般,杨绮忍不住轻扶住再度隐隐作痛的头,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在止不住地发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在这个如母亲一般的长辈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自己心里的恐惧。
本就已经失去了原本存在的价值,如果连这点为人的尊严都失去的话......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背。
“杨绮,别怕,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些,暂时还不至于到那样的程度。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有你爷爷,还有我......你可是,我们那么多人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沙椤捧着杨晋递给他的一本看上去分量不小的书,很是自如地翻动着。微微泛黄的纸张带着陈旧的气息,黄米粒大小的字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所有的纸面,他却看得十分快,不过多时,一本书就已经快翻至多半。
“这上面的内容,很多我都在基地的书库里看到过。只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好像这本上面的讲述大多更详细些,而且......这里,上面写的是‘磁能武器防御设备的磁能震动频率至少在12万次每秒’,但基地里的书上写的却是“36万次每秒’。那本书看出版时间要比这本早了近三十年,是因为设备在改进过后,要求全都提高了吗?”
杨晋微笑着点头道:
“没错。其实自从新型战斗能源被开发出后,除了防御系统中最基本的磁能屏障,战斗中已经很少使用磁能设备了。但是有句话叫‘姜还是老的辣’,毕竟是发展了那么多年,并且已经随之形成了很完整的战术体系的武器种类。只要交到懂得使用的人手里,没准就算是最老式的磁能炮都能主导战场。”
沙椤像一个认真的学生一样静静地听着杨晋的话。杨晋又说道:
“就像你,只用基地防御系统的几架土发射炮,就让三架最新式机体失去了将近六成的攻击能力。这很充分的说明了一个事实:战场的局面永远都由拥有能力的人掌控。无论双方攻击能力是否悬殊,就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刀枪斧戈,都有可能战胜一架最为坚固的火力型攻击体。”
听着这些话,沙椤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了手中的书。
“其实......当时我也只是理所当然地想‘也许这样做可以行得通’,至于成功......到底有多少是碰运气,又有多少才是我自己的功劳......我真的不敢确定。”
“哈哈哈......你的性格跟我那朋友还真是完全不像。他当初和你一样,从小就是个军事战略方面的天才。但他很自信,任何事情都一定要百分之百地靠自己的能力去做到......不过,你能在天生的优势方面和他那么接近,我也算能给他的遗愿有个交代了。”
沙椤默默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书上的褶皱痕迹,忽然,他在封面的一处角落上发现了一行小字:
ST-05-0039-AW相岩
沙椤没有开口询问杨晋,但他认得这是“判”成员的编号。
ST是“判”的缩写。杨绮是第八代“判”,所以他编号前面的数字是08,那么这个人就是和杨晋同为第五代的“判”。
中间的四位数则是他们在同批里各自的编号,而最后的字母,则代表着他们的状态。
杨绮是不合格者,末尾的字母是UN,unqualified。这个人的末位字母是AW,await。
这本书,是一个还在待命中,尚未通过考核,但仍然有机会成功的“判”留下的。
相岩,就是那个人的名字吧?
沙椤很好奇相岩当初是怎么死的,但是杨晋看起来好像对此讳莫如深,于是他也就没有再问。这个老人身上所拥有的故事,如同一本很长时间也讲不完的书,也许唯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能读懂。
“沙椤,在杨绮身边的时候,你觉得自己过得怎么样?”
一时有点没听懂杨晋话中的意思,沙椤思索了很久,结结巴巴道:
“杨绮,他......一直很好。”
“呵.......我是问你自己,你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吗?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自己一个人生活,或者是和别的人在一起之类的事?”
从来没被问过这种问题的沙椤顿时愣住了。
“没有......我本来就是他的智能体,从我知道自己是谁起就是。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我又能去哪儿?再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杨晋轻叹了口气。
“沙椤,你应该也明白。无论是我还是杨绮,从始至终都在把你看做与我们完全平等的人,而不是物品,宠物等等。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终于自己的想法,别总把自己当成杨绮的附属品,那样,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吧?”
沉默了片刻,沙椤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应该留在他身边,这就是我的想法。”
“为什么?”
“因为......杨绮一直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也应该一样地对他,这个理由......可以吗?”
杨晋忽然笑了。
“可以。”
厚重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沙椤的头,杨晋轻声说道:
“我很希望,只要你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你都能一直这样想......”
正在此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余光瞥到那个身影时,杨晋忽然愣住了,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慢慢走近,对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开口道:
“爷爷......抱歉,我回来了。”
沙椤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个看上去极其稳重豁达的老人,此刻眼中竟隐隐冒出泪光。
“回来啦......好,好......”
在走到曾祖父的面前时,杨绮竟然主动伸出手,去拥抱了自己的亲人。
杨晋很是惊讶于杨绮的这一举动,激动之外还忍不住调侃他: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有人情味了?”
杨绮嘴角抽动了一下。手搭在沙椤肩上答道:
“跟他学的。”
沙椤明显地看到杨晋脸上的表情,像是石化了一般彻底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