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走千里,渡河树凄凄,舟船落帆处,胡草风离离。
马蹄声声迟,日暮寒鸦倦,半日闲来问,滋淼何时归。
凋叶覆重履,阴云待月升,提笔行墨处,了得三秋愿。
繁寒春未到,嗟叹生何恋,白发寻眉生,了却凡人家。”
滋淼城外,一队缓慢行进的车队中,一人在马车里望着窗外景色,诗兴大发,咏诗一首。
“好诗好诗,意味悠长,看来王爷回到滋淼,这灵感也多了起来。”马车里的是奚岚雍的长子,奚孟杭。他三十几的年纪,一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论才情他独一无二,放眼天下也是能各领风骚之人。平日里作诗赋曲,提笔写字,也画得一手绝佳的水墨山水画。府上有七八门客,均是文人骚客。其中,便是说话的这人最受他喜爱。此人名唤朱贇,是当世楷书一绝,在诗词歌赋上也略有造诣。
此番收到奚广益的信后,奚孟杭本是置之一笑,想不予理睬的。可是奚广益言辞极尽诚恳,又说得不无道理。他是长子,理应负起这国家的重担。深受礼仪教化的他,也觉得未在父皇身前尽孝,未能为国家尽忠是一种罪过。
原本对于这皇位,他是坐也行,不坐也行。他的心性就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是这么多年的贬黜在外,作为长子的他心里满满压抑下来的不平感越来越重。他本不想和兄弟相争,自己也觉得对于奚孟苼是无害的。可是父皇为了保全奚孟苼地位的稳定,竟在奚孟苼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将自己贬黜到外地。与其说他此次回来是想争皇位,不如说他是来较一下长短,将自己多年的压抑宣泄出来。
行至日落时分,他到了这滋淼城外。守城的将军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将他们拦下。朱贇下车将手中令牌出示给他们看,都惊讶得跪了下来。他们目送马车离开后,一位小将迅速给身边的人说道:“大皇子回来了,快去禀告古林易大人。”
身边的小卒听命,拔腿就跑。
本该一进城就去靖王府的奚孟杭,在路过上书楼时却停下了马车。他微笑着与朱贇一同走了进去。他在滋淼之时,此处就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对于喜好诗词歌赋的他,上书楼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场所。
朱贇劝道:“王爷,还是先去见靖王吧,可不要耽误了正事。”
奚孟杭摆摆手说道:“这次有靖王帮忙,我们赢定了。”看着奚孟杭若无其事的模样,朱贇就算心里再多忧虑也无用。
一进门,这里的装饰还未变换。奚孟杭跨入门内就忍不住感叹:“旷别几番寒暑,此处纵横依旧。”
上书楼此时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众人交流着诗词歌赋,这番画面让奚孟杭流连忘返。悬于墙上的各种名人骚客的诗词比以往又多了起来。他踱步一幅一幅的看着,有精美绝伦之处都会不禁感叹,细细看下这些落款,有些是名人大家,有些是小有名气,还有新人辈出。可看到前方几出时,竟没了落款。他细细读来,竟觉得意味深长。
这是两幅对联。
一书:苍髯匹夫,穷途皓首,莫为国论,潜为灶舍
乳臭竖子,盗文齿寒,才不及身,事作暗娼
二书:却无恭,行无端,行语藏目斯瞕鼠
言少度,教少德,置衣缩身汝赤鳖
还有一文:故事老,人常新,旧人故土寥痕迹。君未死,人谓死,黄土新烛祭谁衣。人言过百里而无旧貌,新诗过山河而易署名。天下之势,并非汝等意中之境。愚者百姓,愚者布衣,愚者天下,愚者自欺!
他走到一旁向几位年轻书生问道:“这几位公子,我想请问为什么这几幅没有落款,此是何人所作啊?”
几位书生瞧了瞧他的模样,笑着说道:“想必公子应是许久未来上书楼了。几个月前,一个说书老头在上书楼下说书,讲了好多像是捏造的故事。一位公子愤愤不平说了几句,说了上联想嘲弄他一番,却没料到这老头想都没想就把下联对出来了。那公子不服输,又出了一对,结果那老头还是想都没想就对了出来。最后一篇是他临走时说的,上书楼的楼主觉得不错,就着人写下裱了起来。
“这老人是何来历?”奚孟杭继续问道。
“没人知晓,那老头书也没有说完,就走了。”得到的是这个答案,让奚孟杭略微有些失望。
“如此干练老陈的文风,这老头经历了什么。愚者百姓,愚者布衣,愚者天下,愚者自欺!这四句,道尽了天下,话尽了世人。”奚孟杭如此感慨。
奚孟杭心里挂念着这几句话,继续浏览其他的新作。突然,上书楼内一阵骚动,一众士兵冲了进来,带头的是枯军八将之一,排名第五位的颜闵。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扫视楼内,指挥着士兵在各处搜寻。这些士卒可不是文人骚客,他们栉风沐雨多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只知道军令如山。他们走到每一个人的面前,按照自己手中的画像核对。面对他们粗鲁的盘查,书生们虽然心中气愤,却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
“颜将军,我在这。”奚孟杭站在二楼,向楼下喊去。颜闵一抬头,看到奚孟杭便疾步上了二楼。他站在奚孟杭一旁低声说道:“您进城了为什么不按照约定去靖王府找王爷?快随我去吧。”
“我才刚进城一个时辰不到,你们的行动够快啊,连我在哪都知道。”颜闵没有回话,他苦笑着领着奚孟杭走了出去。
颜闵心里暗想:“你一进城就出示令牌,现在全城都知道你大皇子回到滋淼了。你还若无其事的在上书楼闲逛,要不是王爷消息灵通立马派我赶来,说不定太子的人就把你截走了。”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刚刚把奚孟杭接到靖王府,古林易派的禁军就冲进了上书楼,一日被两拨人马给突然闯入,这上书楼也是第一次。
一踏进府门,风良行就匆匆赶来说道:“拜见大皇子,靖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快与我一道前去。”跟着风良行穿过前院,眼见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奚孟杭皱紧了眉头说道:“风将军,不用这么着急吧?”
风良行回头看了一眼,对他说道:“现在时间紧迫,您还是跟着我快走吧。”风良行暗自揣摩着奚孟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惆怅。靖王挑选的人,对于皇位,并没有让人想象中的那般有欲望。
奚孟杭叹口气,跟着他来到一处不大的偏房,见到了奚广益。
“靖王。”
“皇子快坐。”他招呼奚孟杭坐下,继续说道:“宫中昨日传来的消息,太医已经料定陛下最多还有三日的寿命。太子和古林易已经直接接管城中的守城部队和禁军,我已经将枯军全数调离城外。”
“枯军都调走,我们凭什么和孟苼去争?”奚孟杭诧异的问道。
“这个放心,虽说禁军古林易已经控制,但是他们又不是铁板一块。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在禁军中藏有我的心腹,一百多人的部队掌控着扶鸾殿前最重要的守卫,明日夜里我们先下手为强。”
“靖王,你是要我逼宫吗?父皇还在病重,我不能于榻前尽孝,还要在他病重之时兴兵夺权吗?”他面色凝重,不住的摇头。
奚广益无奈的看着他,还是打定了注意。“成大事者,怎能如此拘泥!”奚广益中气的喊声,让奚孟杭有些不太适应,一脸的尴尬。奚广益马上觉得自己语气过重了,便轻声说道:“今夜你好好休息吧,明夜你随我入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有,你处有精兵三万,会于几日后到达滋淼?”
朱贇答道:“明日午时便会到达城外三十里处。”奚广益疑惑的看了看跟在奚孟杭身边的朱贇,没有说话,推门便走。
奚孟杭不知如何是好,目送着奚广益离开。
回到房中,奚广益坐于烛前,手里拿着那枚玉扳指,凝视着竟出了神。
“王爷。”听一人叩门而来,原来是陵文韬。
“有事吗?”他收起玉扳指,问道。
“我冒昧前来是乃不愿再惶惶度日,想将一切与王爷说与清楚。王爷犹如我父,我不愿再隐瞒。”奚广益听完这话,竟然笑了。
“你昨日不来,前日不来,在我这府里呆了几天都不来,为何偏偏今日来。我将你提为枯军八将果然是没有选错人,心思如此细腻,可造之材啊。”
“今日城中尽知大皇子回到滋淼,我料想王爷也将在这两日有所行动了。不过,王爷,我与古林易大人还有太子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奚广益听完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是对王爷不忠,只是王爷的作法我不是特别认同。太子由皇上所选,能力已经是被公认的。在滋淼城外那一出舌战叛军,这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我们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图谋不轨,立大皇子为帝。难道真的要那么拘泥于废长立幼吗?”
废长立幼,这是个让奚广益这种见惯了风雨的人都无法释怀的问题。
“今日我便说与你听吧。”
先帝是长子,奚广益是最小的幼子。当时的第一任豫国皇帝并没有打算传给长子,而是看重了另一位庶出的皇子。那位皇子比奚广益大五六岁,生来就惹人喜爱,聪颖不输给这时的奚孟苼。倒说也巧,豫国皇室不仅人丁兴旺,就连那一个个皇室之中显见的纨绔子弟都没有。可这么多皇子,各个都有当皇帝的心,一度产生了六王争嗣的局面。可是皇帝偏爱幼子,碍于朝臣反对又一直没有立下太子。所以朝中混乱可想而知。当时为了争夺皇位,奚广益带领枯军帮助自己的亲哥哥大皇子虽然完成了夺权,但是后果就是将兄弟屠戮殆尽。可偏偏到了奚岚雍这一代又是如此,他也不是长子,皇帝还是偏爱于他。奚广益此时为皇兄帮助奚岚雍顺利继位,又不得不派出枯军征战四处的叛军。而在奚岚雍成为皇帝之后,也将兄弟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最终也没有一个善终。
那样的惨烈,还在奚广益脑海中挥散不去。所有豫国的皇帝似乎都难以摆脱一个想废长立幼的宿命一样,奚岚雍目睹了两次,不想在自己的手里经历第三次。他想掐断这个废长立幼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杜绝豫国皇室的自相残杀。
他希望奚孟苼能够用自己的才华辅佐大皇子,然后以大皇子的仁善来治理国家,善待兄弟。
他想保护的是豫国的血脉。
“因为对我皇兄的承诺,我已经帮助陛下了一次。这次我不能再做出如此废长立幼之事,我豫国奚氏不能三代都产生皇宫内斗,兄弟阋墙的惨状。”陵文韬听完,此时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都有自己的苦衷,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是为了豫国。没有彻底的谁对谁错,他宁愿有鲜明的立场来判断,这样无论什么作为都无须再多做考虑。
“王爷,难道此次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奚广益无奈的摇摇头,第一次他帮助自己大哥杀掉了另外几位兄弟,第二次他帮助奚岚雍杀掉了他几位兄长,他对造成这样惨状的废长立幼,已经无法容忍了。
“你就呆在府里吧,此事过后,你自然会明白。”
陵文韬这一夜都没有睡着,原本在他的眼里只有忠君爱国,征战天下。但现在他似乎连这个豫国都无法理解。囚禁在此,他也不能做些什么,这些想法就越来越多,让他越来越怀疑亲人、皇室、家国、天下了。
第二天夜里,因为奚广益事先的安排,他们很从容的过了一道道古林易事先安排好的盘查。到了扶鸾殿,一位将军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向奚广益说道:“王爷,整个寝宫已经在我的包围下,你随时可以进去。
奚广益点点头,在几位士兵的跟随下,打开了奚岚雍寝宫的门。
奚孟苼坐在榻前,回头看到奚广益和奚孟杭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最近,除了太医宫女太监,这寝宫就只剩他一人,这夜半时分的推门声,还是第一次。奚孟苼轻轻的站起,审视着这几人。只是轻叹一声便说道:“大哥,既然你回了,先看看父皇吧。”奚孟苼转身,露出了虚弱的奚岚雍。
奚孟杭眼含泪光,正准备向前却被奚广益拦住了。他护着奚孟杭慢慢向前,看着奚岚雍虚弱的样子,奚孟杭跪下来哭着说道:“父皇,你的身体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杭儿,是你啊。朕时日无多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帮衬着孟苼,你是大哥,不要和他争。”此时的他,连说话都费力了。
“父皇,为何到现在你还不关心一下我,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对你一片孝心。你为何如此偏袒孟苼,你明知道我对皇位没有那么渴求,为何还要把我贬黜外地。”奚孟杭悲愤的说着,作为大儿子他的确太被轻视。
“就算把你贬到那么远,你不还是回来了吗?论治国和为君之道,你的确不如孟苼。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兄弟互相算计,落得一个悲惨下场。如果把你一直留在滋淼……咳……。”他咳嗽着,喘着粗气看着三十几岁还哭哭啼啼的奚孟杭继续说道:“你三弟就是自己不甘心,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们要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封地,平安的度过这一生该有多好。”
“长幼有序,理应就是我来即位!父皇,你为何如此偏袒!”
奚广益在一旁冷笑,上前拉起奚孟杭,对着躺在床上的奚岚雍说道:“皇上,老臣也不多说些什么。你现在下诏立孟杭为太子吧,你要想兄弟几人都能够平安,就不该执意把江山交给孟苼。”
听到这话,他咳得更加厉害了,两眼盯着奚广益,奚岚雍抬起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哥,你真想坐这个皇位吗?”奚孟苼还是开口了。
奚孟杭回头望向他,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可是,我觉得你不配做豫国的皇帝。”古林易从角落里突然出现,冷冷的说道。
这话,让奚孟杭混乱的脑袋顿时被愤怒占据。
“我是嫡长子,皇位理应由我继承,我凭什么不配做这个皇位?”
“因为你优柔寡断,临断少谋。整日沉迷诗词歌赋,不思豫国今后归路。五国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做守成之君你可以,但是豫国需要的是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以极大魄力整个豫国来一统天下的君王。”古林易说着,走到了奚广益面前,继续说道:“靖王,你虽然战功卓著,是国之巨擘。可是你依然存着妇人之仁,自古政权交替哪能没有伤亡。你既然想护着皇室子弟周全,让大皇子即位,就不该把枯军全部调往城外,既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又不得其所。”
奚广益准备看向窗外,准备召集禁军直接逼宫,古林易看了看又说道:“打仗,您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论权谋,您连十岁的太子都不如。帝王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位将军大跨步推门而入。
连能被察觉的骚动都没有,禁军统领谢大人持剑觐见道:“禀告陛下、太子,门外数百意图不轨的士卒已被我拿下,听后发落。”
古林易瞟了一眼奚孟苼,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轻声说道:“斩了!”
“奚孟苼你疯了吗?他们已经被你拿下了,他们只不过是听了我的命令,事情既然败露,这都是我豫国的好男儿,你就放他们一马,让他们戴罪立功。”
“靖王,你如果相信太子,相信陛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同于豫国前两次的权利更迭,孟苼即位马上便能将朝廷的各股势力整合起来。皇上为了避免同室操戈再度发生,已经将几位皇子贬黜外地,如果你此番选择的是六皇子,以他的聪明,他是万不会回到滋淼的。”
“你不要觉得你赢了,如若枯军和孟杭那三万精兵今夜攻城,你们还敢如此嚣张吗?”
古林易轻声说道:“靖王,你是真的老糊涂了吗?哪里来的三万部队?”
奚广益看向奚孟杭,他表情呆滞的望向身边的朱贇,只见朱贇慢慢走向古林易,转身说道:“对不起大皇子,那三万人马根本就没有出发过。”
“如此大事,你竟然交给一个门客去做!”奚广益怒目呵斥,可此时已不容得他再去怪罪他人。
奚孟杭惊异的看向朱贇,眼神中尽是不解。
“对不起大皇子,我是陛下多年前就派到你身边的。潜伏了这么多年,陛下一直以为你不会起反意,没想到……。”
此刻的奚孟杭已经说不出话了。
古林易看了看已经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的奚孟杭,说道:“靖王,你如果想调动城外的枯军,我现在就将你拿下,想必枯军看到你被擒,一定会就范吧。”奚广益一愣,立马拔出佩剑,立马对奚孟杭说道:“你快走,我拼死也要保你出城。”
奚孟苼淡淡的说道:“靖王,我不会伤害大哥的,他会被贬黜到他应该去的地方,继续吟诗作对。今夜之变,是扶鸾殿殿位将军意图谋反,他已经被处斩了。你们自行离去吧,我还要陪父皇。”
看着门外林立的侍卫,奚广益丢掉了佩剑,拉着像是崩溃了一般傻笑的奚孟杭,兀自的离开了扶鸾殿。
没有惊心动魄,甚至外人都不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多年以后,奚孟苼与古林易的谈话中说道。奚广益没有输,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赢。如果他不将枯军调出城,这滋淼城中的守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用奚孟苼后来的一句话说:“靖王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善终的豫国皇室,他一生的心病就是没能破除这豫国像是宿命一般的废长立幼。带着这个遗憾,和众多豫国皇室的冤魂,他将身躯长埋于豫国的山河之中。就如同豫国的宿命一样,始终伴随着这个国家,永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