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国酝酿着冬日转春之际夺回虎峡关之时,刮着凛冽冬风的滋淼城中,靖王奚广益在庆祝他的六十大寿。就算因为冬天的严寒,肆虐的大风,滋淼城中行人寥寥。可就是在这乌云盖顶的日子里,奚岚雍的府上却热闹非凡。以他在豫国的地位,这些官员争相来为他贺寿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不想巴结一下这位在豫国就连皇上都要顾忌的老王爷?
系着大红花的贺礼一箱箱的被抬进王府之中,似乎与这冷清的街道和压抑的空气格格不入。可是进了府中,空中就开始燥热起来。蒸腾着热气的火炉锅灶出现在每一张桌上,似乎往常整年都不说话的各路官员们,在这里都找到了共同话题。他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寒暄着宫里宫外的事情,生怕错过了一点事情让自己脱节了一样。
王府偌大的园子里摆好了酒席,王府管家一声吆喝,官员们都像是听到圣旨一般迅速的落座。厨房里不停的端出热气腾腾的菜肴,雕花细致,做工精美,看起来就不是出自一般厨师之手。煮热的酒还冒着热气,奚广益穿着大红袍子满面红光的走了出来。
他落座在主位,客套的说了几句,在场的所有官员也是奉承的应和着一些祝词。大家推杯换盏,戏台上开始唱起了几出奚广益最爱的戏。
这热闹还在继续,可这里的燥热飞不出府门,更飞不到扶鸾殿上。
自从冬天到来,寒意越来越重,奚岚雍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原来每日还能下地走动一两个时辰,现在人是越来越虚弱了,那仅有的一丝血色都难以被察觉。虽然他每日还是在看一些奏章,可总是会体力不支。索性,近日来将所有朝政大事都交由奚孟苼来处理了,他只是从旁做一些指导。每日,奚孟苼除了睡觉就整日在奚岚雍的寝宫阅览奏章。自从奚岚雍身体每况愈下,每日上朝就改为了三天一次。近一年来,上朝都是由丞相代理。可就是这一个月以来,丞相突然就病了,这上朝之事也就一直没能再继续进行。
伏在奚岚雍的床头,刚过了十岁的奚孟苼已然一副大人的成熟模样。他细心的看着奏折,批改完的就拿给奚岚雍看看,他点完头才放下继续批改一下个。寝宫里已是如此冷清了半个多月,没有大臣前来探望,只有太监和宫女定时送来汤药和饭菜。
“孟苼,休息一下吧,来陪朕聊会。”奚岚雍摆摆手,他便停下手中的事情,坐到他的面前。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算父皇在一旁帮忙,一天也只能批二三十副奏折,而且总是写的歪歪斜斜。可看你现在,才十岁,就已经可以每日批改七八十封奏疏了。看你的字迹,工整的不可思议。如此这样,真是难为你了。”他握着奚孟苼的手,不禁得直叹气。
“父皇,这都是儿臣该做的,能为父皇分忧孟苼是最开心的。”那一丝不苟的脸上,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露出一丝孩童般稚嫩的笑容。
“这么多天,滋淼城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宫里静得让人可怕。我躺在这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倒是让我想明白许多事情。”奚岚雍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是你叔祖父靖王的六十大寿,你应该抽时间去一下。”看着奚孟苼不解的样子,他继续说道:“你现在需要的,是他的支持。我叫了古林易来,你等下和他一道去祝寿吧。”
“父皇,此去不是徒劳吗?靖王一直支持兄长即位,就算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支持我的。”奚孟苼忧虑如此,并不是没有道理。
“傻孩子,就算他不支持你,你也要去贺寿。他能够袖手旁观,你就赢了。”这时古林易拜见入宫,拄着拐杖带着大衣帽子来到奚孟苼身边。
奚岚雍对他点点头,继续对奚孟苼说道:“知道丞相为何病了吗?”奚孟苼摇摇头。
“你觉得父皇时日还有多久?”奚岚雍笑着问道,像是毫不在乎生死一样。
“父皇……。”看到奚孟苼快要哭出来,他也不再说这个让人沉重的话题了。
“丞相此举,是为了明哲保身啊。虽然丞相掌控着滋淼的守军,可他明白如果和枯军相抗犹如以卵击石。丞相便是看出了我时日无多,此时他称病,对皇位之争不管不顾,以后他还是可以继续享受他的荣华富贵。”
奚孟苼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眼角里那隐忍不出的眼泪在闪闪发光。
“快随着古林易去王府吧,把这个带着。”奚岚雍催促着,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枚玉扳指递到奚孟苼手中。
玉扳指幽暗碧绿,没有花纹没有雕琢,一副浑然天成的样子。
“莫要再问了,将这个作为贺礼给到靖王,快去吧。”奚孟苼带着疑惑拜别,和古林易一同出了宫去。
虽然已是下午,可靖王王府还是人声鼎沸。戏曲还在唱着,这些前来贺寿的官员恨不得把朝中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巴结一遍。那些平日里分属不同派别的人,在此刻竟然同坐一桌喝得不亦乐乎。
“太子到!”跟随他们一同来到王府的太监,在王府外大声喊道。自从奚孟籍叛乱被奚孟苼化解之后,凭着这个功绩,奚岚雍顺理成章的将他封为了太子。
靖王不可能没听到,因为在场的所有人目光都转向了门外。他示意继续唱戏,他自己连头都没有回。
奚孟苼慢慢的踏进了府门,这里张灯结彩的样子让他略感不悦。在皇帝如此病重的时日,他居然还如此铺张的庆祝寿辰。百官看到奚孟苼纷纷起立,跪下迎接。他不管这些人,径直走向最前面的一桌。
这一桌,坐了九人,奚广益和枯军八将。陵文韬的表情略显尴尬,但是他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他和其他几人一样,看着奚广益。
直到奚孟苼快走到他的背后,奚广益才很是惊讶的回头,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现给吓到一般。
“太子驾临,老臣竟然没有出门迎接,还望赎罪。”他的语气充满了挑衅,作势要跪下来,奚孟苼赶忙说道:“靖王是我叔祖父,是父皇的叔叔,这等礼仪还是免了。”
“谢太子。”跪着的重臣睁大眼睛看着两人不知寒暄了几句什么,都各怀鬼胎的思索着自己的立场。
招呼落座之后,奚孟苼冷冷说道:“诸位大人起来吧,今日是王爷的大寿,大家随性一点,不要因为我来了就坏了大家的兴致。”虽然他这么说,可是重归座位的大臣们,再也没有先前那般放得开了。
安静的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对坐在主位的奚孟苼和奚广益。枯军八将此刻已经起身站在了奚广益的背后,而古林易在奚孟苼的背后微睁着眼,让谁也看不透。
“王爷今日好兴致,不知这台上唱的是哪一出戏。”台上的武生拿着长枪,闪转腾挪。
“是广南之战。”奚广益饮了一杯,得意的说道。
广南之战,二十多年前,北胡骑兵南下,一路烧杀抢掠,竟打穿了襄国东部边境,一路进军到了广南境界。那时候襄国将重兵囤积在平国附近,伺机而动。却没料到北方的游牧民族竟长驱直入,进军神速。他们掠下一城便快速骚扰下一城,襄国来不及阻止部队设防,他们就已经开始攻掠下一处了。
当时在广南地区游猎的奚广益听闻此事,竟只用了跟随一起出猎的一千枯军精骑在平原旷野之上,在正面,把几千善于骑射的北胡骑兵打得溃败,还将北胡的木尔塔王在阵前活捉,押回了滋淼。
木尔塔王,北胡首领撒帖木麾下五个王储之一。他们的首领称作天目王,在位期间必须挑选部队中能占善战之人作为王储,而不是像汉王朝一样父死子继。虽然北胡属于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可是深谙汉族文化熏染,在很多制度上都开始模仿汉朝王室。多年前他们就建立一处稳定的都城,王室不再随意的在草原迁徙。他们废除了原先天目王死后决斗定出继承者的陋习,改为从几个王储中选择最为勇武最受拥戴的人。而这个木耳塔王,就是五个王储之中最为能占善战的一个。在襄国连战连捷的他,居然一进入广南,就被奚广益以少于自己几倍的兵力给活捉。经此一站,本就声名远播的奚广益再次凭借这一战名动天下。
奚孟苼虽然心里对他在寿诞演出对自己歌功颂德的戏嗤之以鼻,却依然对这个在豫国风风雨雨了几十年的老王爷充满警惕。
却只见奚孟苼面不改色的说道:“枯军精锐天下皆知,此一战我豫国也让其他四国闻风丧胆。”
好一个避实就虚!后面的古林易心里暗自赞叹奚孟苼说的话。
听到这话,本来还得意洋洋的靖王瞬间变了脸色。
“这小子不是在说,我靠的是枯军的精锐才赢了此战吗?”
不过已经六十岁的奚广益什么风浪没见过,他马上就笑着说道:“太子靠一张嘴巴就平了叛乱,这等架势是几万枯军都比不上的啊。”
“还是靠父皇和古大人的筹谋。再说,我们乃是正统,以大义战无道,岂有不胜之理。我只是一黄口小儿,还是朝中各位鼎力支持才有此等大胜。”奚孟苼站了起来,明显是在向奚广益宣示,朝中重臣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无论是真是假,光这气势就让在场众人不得不报以微笑迎合。
奚广益脸色一沉,竟是哑然失笑道:“想我豫国百年之中立于不败之地,若不是有些人夸夸其谈,纸上谈兵,早就灭了那四国,一统天下了。”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几番唇枪舌剑,底下的众臣虽然只能略微听到些许,但光看表情就觉得这气愤不太好。此时奚孟苼还是做了退让:“今日是叔祖父大寿,作为侄孙的孟苼,向您敬一杯。祝您老当益壮,福寿绵长。”他站起来,深深的鞠了一躬,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忍着酒的辣劲,硬是没有咳出来。
太子都如此这般了,奚广益也起身回礼,干了一杯。
气愤貌似变的融洽了起来,慢慢其他人的话题也多了。奚孟苼此时拿出那枚奚岚雍给他的玉扳指,放到了奚广益的面前。
“这是我给叔祖父的寿礼。”
奚广益拿起玉扳指,在手里细细的掂量着。他轻轻的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就像订做的一样,严丝合缝。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已起了不少波澜,就如恍如隔世一般。奚孟苼看他严肃的模样,心里更加疑惑了,就连古林易也想不到其中的理由。
“皇上竟然把这枚扳指拿出来了……。”他感叹着,全然不顾一旁所有人疑惑的眼神。
“太子,知道这枚玉扳指的来历吗?”他向奚孟苼问道。
奚孟苼摇摇头。
“我和先帝是同母同父的兄弟,他长我二十多岁,却一直很照顾我。当年我统领枯军助先帝夺下皇位,他便赠与我这枚扳指。后来在陛下即位之时,先帝顾念我的功绩,又怕我居功自傲,便将此物赠与陛下。如见此物,我必死也要保皇室血脉,任何命令也不得违背。”
想不到此物竟有如此大的来头。听完这话,奚孟苼心里开始暗自高兴起来。
“不过,老夫要食言了。”他收起玉扳指,起身说道:“太子这便请回吧,这份贺礼我收下了。”
这一点,让奚孟苼讶异不已。按照奚广益的说法,这枚玉扳指已经足够让奚广益对他不设任何障碍了。可奚广益的一句食言,让他觉得前路又灰暗了起来。他看着古林易,自己已经没了办法。
气愤瞬间尴尬起来,台上还在继续唱着,武生呔的一声,木枪抵在敌人喉头,将他擒住。
寂静的场中,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吸引过去。古林易见此,凌厉的目光迅速扫向奚广益,奚广益与他四目相对,气势上丝毫不输。
“太子,我们走吧。”古林易收回目光,不再多说,就和奚孟苼出门而去。
奚广益冷哼一声,也不理场中这些面面相觑的众位官员,独自一人走向后院。
王府管家见势出来安排妥当,这一场寿宴也就这样草草结束。
乌云盖顶,只微微露出些许月光。
在王府的一间房间内,奚广益和枯军八将依次列坐,气氛严肃。
枯军八将严格按照功绩履历排名,第一位名唤风良行,他长发飘逸鼻梁高耸,眉眼间透着一股自信。他擅使长枪,是得奚广益真传的人。第二位是段繇,生的书生模样,实则体格刚强,枯军最精锐的骑兵就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第三位是苍庾,长胡子到胸前,接近四十的年纪,是枯军八将中最年长的一位。第四位是荆燕,身形细长,在外界没有关于他作战的任何消息。第五位是颜闵,铜铃般的大眼,招风耳很是引人注意。第六位是蒙恤,是一位黑脸汉子,乍一看面容着实有些吓人。第七位名叫扶伯寮,青须白眉。最后一位就是陵文韬。
“王爷,太子今天前来是给您一个下马威吗?我看那个古林易的样子,阴险狡诈,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颜闵第一个说话。
奚广益摇摇头,轻声说道:“他是来拉拢我的。我这个侄孙,心性异乎常人。十岁不到,就已经到如此境界了。”
“为何王爷还要反对他作为皇位继承人?”陵文韬问道。
“废长立幼,自古以来就是大忌。任他再聪明,再能干,他也只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没有经过磨练,没有好的过渡,权利很容易改变一个人。没成年之前,心性都是不定的。现在他才十岁,给我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他若登基为帝,身边的人会他产生的影响尤未可知。这世上有太多的诱惑可以让一个人改变,我活了六十年都保不准,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女人,权利,好玩的物件,还有这满朝堂戴着人皮面具的朝臣。幼君新立,宠幸了谁,谁说不准就是下一个吕耿义。”
原来,奚广益忧心的是这个。此时陵文韬心里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可如果他不支持奚孟苼,他会支持谁呢。
“王爷,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风良行没有问奚广益心中所想,只是问到了自己应该做的。
“把城内的军队全部调到城外,一个都不留!”面对如此情况,还要把军队都调走?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除了风良行。“还有,文韬,近日里你就在我府上住下吧,没事不要外出了。”
这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了陵文韬的胸口。他的心跳开始变快,双眼瞪着奚广益,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难道他知道我已经和古林易大人的事情了?他心里不断的质问,却想不明白奚广益为何突然当着枯军的其他几人说出这话。
风良行惊异的望着陵文韬,眼神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文韬,不要想太多,这几日留下府里,我将枪法传授于你。”这一下,众人从惊异变成了羡慕,能得到奚广益的真传,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你们都出去吧,良行段繇苍庾留下。”很快,房里只剩了他们四个。
“皇上时日不多了,我准备立大皇子为帝,他已经被我请到滋淼,正在路上,过几日就会到。”奚广益对他们三人说道。
“大皇子生性与世无争,喜好诗词歌赋,立他为君真的合适?”段繇问道。
“长子为先,何况大皇子心性仁爱善良,为君之道可以学。有这么一干大臣在,豫国还会垮了不成?稳定,是最为重要的。”
既然奚广益下了决心,他们也不再多说。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枯军。我不想我们自相残杀。”三人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夜,古林易召集了在朝中一起筹谋许久的所有大臣,可怎么样都联系不到陵文韬。他对此不以为然,显然胸有成竹。
这次会面,奚孟苼也在,彻夜的长谈之后,将事情安排妥当,大清早,奚孟苼独自一人来到扶鸾殿。
他站在殿前,远远的看着皇位,没有阳光的映衬就算是黄金打造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金光熠熠。他在殿里徘徊游走,心里想着古林易的计划,却还是不能接受一个事实:奚岚雍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十天吗?我能做什么?安静的等着吗?”他在口中默念着,重复着。这几句话跟着他的脚步,在空荡的扶鸾殿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