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气氛凝重得无比诡异。
驾驶座上的小刘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谨慎干着兼职工作——司机，以及本职工作——警卫；后排的苏然闭着眼睛，忍着小腹的不适，方才那么一动，她却又觉得更不舒服了，又不好开口跟着两个大男人说，只得自己先忍着再作打算；至于坐在副驾驶上不停地拿着手机摆弄的顾二，则是丝毫不觉得这氛围有什么异常之处，自顾自玩自己的，也不说话。
这一路，显得特别漫长，漫长得仿佛海角天涯那么远。这不仅归功于各怀心事的三个人挤在这虽不狭小却十分拘束的空间里死寂的沉默，当然也离不开这四九城的一大特色“景观”——堵车。
从车窗向外望去，高高低低的马路上尽是五彩斑斓的车子，构成一条又一条彩练，看上去十分绚丽，像是珐琅彩上的五色花纹；不过，也只有开直升飞机或者是小型飞行器的人有欣赏的心情吧，堵在车上的人们心里估计憋屈死了。靠，怎么还不动一动啊，老子都等了过数小时了！这大概是几乎所有人的心声了，车里的三个人中的两个显然有这样的想法：小刘虽然依旧坐如钟，但是心思一直关心路况，手心里早已汗津津的；苏然的小腹疼过去了那一阵，却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便皱着眉怔怔望着现场版的真正意义上的“车水马龙”叹息出声。
埋头几乎要扑进手机的顾二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见苏然叹气，嘴角撇撇，果然是女生，真是矫情得紧，比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还没耐性的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连环城高速都这么多的车，这四个轮子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飞闯红灯是不可能了，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自家老爹顾北大人，弄架直升机来救苏然于水火之中？当然不可能！顾二凉凉地想，你就继续叹着气吧，估计等到他家，就只剩出的气，没进的气儿了。
“顾君羽——”苏然终是忍不住这样的寂静，开口打破这该死的沉默，“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啊？”
“不知道。”顾二头也没抬，淡淡说道。这女孩子，刚才不是一直乖乖不说话么？到底是忍不住了。他可不是一直呆在北京的顾君言，跟这名叫苏然的女孩很是相熟，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他们有点相看两相厌的意思，他也懒得花心思应承，有必要么？有好处么？当然没有！所以，就这样，你爱说不说，说什么都跟我顾二没关系不是。
苏然有些气结，偏又难对着顾二发出火来，一则顾二不是顾君言，言语行动上绝对不会让她半分；二来顾二这人太难以捉摸，性子又恶劣，是最应该敬而远之的人物，可是他们现在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误上了贼船的苏然只能壮着胆子说：“你说我们还要在一起多久啊……不许再说‘不知道’！”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似蚊呐一般，听不真切了。终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在顾二的地盘上，哪能太过分啊！
“……”顾二沉默。女人心海底针，虽说他不讨厌苏然，但他实在是没心思关注这个女孩，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消息越来越劲爆，他繁忙工作的大脑实在是没余地用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见顾二不语，苏然方才紧张的心思竟也失了大半，很想听顾二开口，不由自主拖长了尾音：“说啊！”
微垂双睫，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手机触屏上不间断地跳着华美绚丽的舞步，顾二应付了一句：“那——天知道。”既然不讨厌，顾二也没打算真让小姑娘下不来台。他不是计较的人，真不是，端看心情了。
苏然明显感到顾二的敷衍态度，不由有些不悦，只是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是撒娇：“顾君羽，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我偶尔的少女情怀的爆发么？”
优雅地打个哈欠，顾二微微转身，依旧面无表情：“苏然，其实你不用这样，顾君言不在。”他的忍耐一向有限度，他老哥不在，若是把苏然惹哭了，回家不好向母亲交代不是，就算他们不怎么亲近，总归存了这个名分，他犯不着开罪自己的妈妈，于他的声名也不太好。他虽不甚在意，但是自己的名声有多重要，还是有轻重的；总不好弄得老爷子在别人面前丢份子啊，再说老爷子又是那么看好自己的，几年相处下来总是有感情的，他不能让老人家也不高兴。说一千，道一万，自己家里这摊子烂事儿说不清楚，如果可以的话，他顾二可真不想掺和；可是没辙啊，他姓顾，他爹叫顾北，他这辈子都逃不了，既如此，他就该成为弄潮儿，随波逐流这事儿他不愿意干，但是标新立异更不是他的那盘菜，就这么过吧，能维持现状，对谁都好。
“干你哥哥什么事啊。”苏然自然不知道顾二现在很是担心弄哭她之后会怎么办的，以及之后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家事，低声嘟囔道。顾二无端提起顾君言，这是搞什么鬼啊？
“他会哄人，我不会。”顾二很直白地交代了原因，嗯，一针见血，精准到苏然根本就找不出比这更短小精悍的回答来表达同样一个意思。
“你连装装样子都不啊！”苏然觉得顾二实在太直接犀利，一点也不懂得给人留面子，殊不知这种反应程度已经是顾二同学口下留情、积德行善的表现了。换了别的不相干的人，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被顾二卖了都得千恩万谢得给顾二数钱去。
顾二挑挑眉：“对你，需要装样子吗？”实在不需要，没有丝毫威胁的存在根本不值得自己去浪费精力，顾二一直这么认为。
“诶，我好歹是女生吧，您老堂堂的少校长官就不能发扬一下风格，怜香惜玉一点。”苏然知道顾二受衔的事情，上次去顾家拜访时，正好见到了顾君言，知道这事儿也不稀罕。当时苏然吃惊非小，顾二才比自己大了两个月啊！不过现在苏然觉得顾二太斤斤计较，都是少校了，还不能让让她这个连中尉都没混上的小兵么！
看着手机屏幕上触目惊心的字样，顾二索性扔下一句：“我们早就‘坦诚相见’过了，如果你愿意，回头我就打结婚报告。”便自顾自回过身子去，忙自己的营生了。
苏然又惊又怒又有几分羞涩，恼羞成怒道：“姓顾的你听好了，就算这世界上只剩下你顾二一个男人，本姑娘都不会嫁给你！”她只道顾二的母亲想将自己和顾君言凑在一块儿，却不知顾母想将顾二和她送做一堆。顾母生怕按着顾二的性子，自己抱小儿子的孙子的希望要延后很多年，故而出此下策；至于顾君言同志，顾北和顾母也早有安排——国安部的千金大小姐，北京军区总医院的美女医生谢华清。顾君言和谢华清自然心知肚明，聪明敏锐如顾二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苏然的确是不知道罢了，警卫员们捕风捉影地倒是能猜出几分来，但是这种事情哪个敢说？也只做不知道。
“求之不得。”埋头苦干的顾二又送了四个字。该死的，杨逸楚那家伙搞什么名堂，说是后天几个同学来北京要聚聚，居然还得带上“家属”去！他可不去凑这热闹，偏偏杨逸楚不仅仅是自己的死党，还算是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大一野外生存训练，他毫无意外发了高烧，是杨逸楚背着他在原始丛林里摸爬滚打，完成任务的。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乐得给杨逸楚面子。虽说真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杨逸楚那点段数他也不瞧在眼里，不过，杨逸楚的父亲是部长级高官，母亲又是自己的堂姑，杨逸楚那小子也是和自己多少沾亲带故，拒绝可是伤双方的和气。可是自己又没有所谓的“家属”带着，真是伤脑筋啊！
能带出门的女孩子……眼前的苏然倒是一个，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在老妈没有挑明了之前自己先上手。在国防科技大虽然女生少，漂亮女生更是稀缺资源，但是隽秀漂亮如顾二自然是有女朋友的，即使刚去的时候年纪小，但是姐弟恋也不是天怒人怨么；虽说顾二不上心，估计连人家月假什么的都不清楚，不过顾二实在也算是一个好男友——外貌漂亮，气质清冷，惊才绝艳，哪个女孩子都会觉得有这样的男朋友绝对够面子。顾二对女孩温和而疏离，挑不出一点儿不是，却总是少了那么几分感情的味儿。当然，配上那么一张面容，并没有什么违和感。好像，自己的现任女友似乎就是北京的啊……顾二终于想起来，那个名叫许雁冰的女孩子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在军校生活的无情洗礼下，像顾二那样天生晒不黑的毕竟是极少数，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女孩子来说，再多再好的护肤品也维持不住白皙的肌肤。不过，虽说许雁冰皮肤黑了点儿，但是整个人却犹如一朵怒放的黑玫瑰，明艳动人，似乎是不是该联系一下？
顾二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正要点开通讯录找找，却又接到杨逸楚的又一条短信：“顾二，叫上你七哥，咱们一起聚聚！”嘴角狠狠一抽，顾二真想直接把手机拍在杨逸楚的脸上，这人真不省心，是要自己去请顾君言同志？他看着就那么像免费劳力？
其实，小刘才是那个免费的劳力吧……顾二，你也就是捧个人场。
话说回来，杨逸楚短信里的“七哥”，指的就是顾君言。顾家排行向来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姐妹一起的，这一辈儿里，顾君言行七，顾君羽行九，因此那句“七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至于顾二为何不叫顾九，呃，其实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到顾老爷子那儿去，顾君羽可是被唤作“九少”、“九弟”的，因为养在顾老爷子身边的孙子只有一个顾君羽，而顾君羽是顾北的第二个儿子，偏偏顾老爷子当年也是家中老二，身为深受顾老爷子喜爱器中的顾君羽，在顾老爷子那里从来都是被叫做“二少”的。这称呼，别人不会叫，只有顾老爷子并着顾老爷子的警卫员、勤务兵们才这么称呼。这声“二少”里边儿包含的可不仅于此——顾老爷子未来的传承者，若无意外，必定会是顾二。好比野史中有那么一说，康熙因为喜欢乾隆而选择雍正即位，虽说稗官野史不足为凭，但也是那么个意思。不说明太祖和建文帝，那是因为顾老爷子和顾二中间还有个顾北同志呢，人家活得好好儿的！顾老爷子对自己的儿孙有着及其透彻的了解。顾北不是不好，只不过，有些事儿，顾北那种性子是干不来的，他心思虽不外露，但是遇事儿过于雷厉风行，这行事可以做一把锋利的长剑，却不能担当操纵整个大局的操盘者。儿子里边最像顾老爷子的其实是顾西同志，但是顾西虽然够手段，够狡猾，却过于感性化，该狠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给对方留有一丝余地，实在不好。唯独顾二，该断则断，最是果决，又是个脑子灵活能忍的人，更兼那无可匹敌的智商，怎能不教顾老爷子喜欢到骨子里去？
叹口气，顾二给顾君言发了短信，又垂下头去，点开许雁冰的名字，指尖滑过“编辑短消息”的字样，犹豫片刻，终是编辑道：“雁冰，我是顾君羽。现在你在北京吗？几个同学后天来，要聚一聚，杨逸楚做东。你方便么？”点击“发送”，然后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不该担心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担心。
“那个，顾君羽，你有去处了没有？”苏然显然忘记在宿舍里顾二的“军事机密，无可奉告”了，又问道。
微微撑起眼睑，顾二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还没，老爷子初步打算让我去我大伯手底下的。”这回倒没用那句话来敷衍。顾二知道，他的去向根本就不是秘密，早晚别人都会知道，索性说了，也免得万一这丫头真是自己的未来妻子，到时候弄出什么麻烦。
唉，怎么那么多人吃饱了没事干撑着闲得慌，总是盯着自己？他受到的关注只怕跟死党之一靳城有一拼了——靳城，家里背景主要是政界，估计以后前途不会比自己差的。话说当年这群小爷们混迹中南海的时候，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顾二是头儿，靳城是军师，杨逸楚是先锋官，并上二炮的路宣和、空军的云震几个，那是最让警卫员们头疼的小主子。他们是天生的战略战术指挥家，简直教人防不胜防。回忆当年啊，顾二心中此时不胜唏嘘。
“其实，你应该去国安部之类的地方工作的，要不然国防大学教书也挺合适的呢。看着你的样子，文文弱弱的，也不该去作战部队。”苏然说的是真心话。在她看来，顾二的外表那么孱弱，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好，在一线部队里边直接就是受苦的，还不如进国安部之类的地方，最起码只用动动脑子，危险什么的，自有总参三部挡子弹。
顾二轻轻笑笑，别样的隽秀：“这可由不得我。”是啊，由不得，也无所谓由得由不得。老爷子熟知自己的性子，拿捏一切都恰到好处不会触及他的底线，却又最大限度被制约在他老人家为自己规划的既定轨道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几十年的盐可不是白吃的。不过，倒是小姑娘这表现有些耐人寻味哟，看着感觉着怎么那么关心自己啊！
“当初你怎么就去国防科技大了？留在北京不好么？有清华、北大、人大、北航，哪里的国防生不容易？”顾家的身家有多大，哪个敢不卖面子？
“军校的生活更剑拔弩张，更容易培养军人风度；再说，学坏的机会少，又有大伯照顾着，比北京强。我父亲虽说在总参挂职，却没多少时间在这里，也无暇顾及我；老爷子年纪毕竟大了，没多少精力耗在我身上。”顾二伸个懒腰，呵呵，现在心情不错，索性多给苏然讲了些。苏然毕竟是与以前根本没打算带回家的女友们不同的，不让人厌烦，只是话真是多了点。
苏然点点头，的确，像顾二这种身份的人，也只有在军校里还能收到一点正常的眼光：“顾君羽，你说的挺对，不过还是多跟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才能长更多见识呢，这也是军校的单纯环境所比不上的。”
“你这是——教导我？”顾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并没有气恼什么；他不觉得苏然的看法能够左右自己，但是他并不拒绝善意的关心，“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你忽略了一点——我不可能走一条普通学生的道路，当然，你也是。”
是啊，他们享受了那么多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所无法享受到的高规格待遇，就必然要付出至少等同的代价，而所谓的“自由”，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呢。苏然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幼稚，竟然还想要提点天才少年顾君羽顾二少爷，倒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啊！“我知道，是我太天真了。”爷爷和父母兄长的宠溺呵护，也是建立在家族利益之上的；因为没有家族，他们就什么也不是，甚至还比不上普通人。
顾二沉默片刻，道：“你我位置不同，倘若是你哥哥，大概更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需要考虑这些，没必要。”男孩和女孩承担的责任不同，这是不争的事实，多想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而且，苏然也是家里的小女儿，更是苏家孙辈中唯二的女孩子，如果两家没有他和苏然联姻的意思，那么苏然应该能够得到属于她的幸福。爱情的幸福，他给不了，也懒得去给。这么可爱的女娃娃，自己还是不要祸害了。嗯，要不要回头跟顾君言说一声，让他接收了？不过，谢华清的家世背景，不比苏家逊色，也的确门当户对；才貌也相当，不委屈顾君言什么，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过年的时候，顾二见过顾君言和谢华清站在一起的样子，一个天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双生莲花似的。算了，还有一票兄弟不是，总能让苏然脱离自己这个苦海的。他顾二的未来妻子，只怕得从特种部队找了吧——既遵守命令，又耐得住寂寞。
虽然不曾意识到，但是顾二对苏然的关注的确有些多了，甚至超出他自己的预计。多年以后，顾二才肯承认，其实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看着苏然苍白的脸色和隐忍的神色，他或许是心动的，至少是疼惜的。因为顾二在不经意间感受到苏然的性情，真实而温暖，令人有莫名的眷恋；更多的则是坚强，是独立，这才是最终吸引了顾二的地方。他需要的人，是能够陪着自己在刀光剑影和枪林弹雨中坚定前行的人，是像舒婷的《致橡树》中所说的木棉一般共览江山美好的人——而苏然，符合他的要求。他们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了彼此生命中对的人，实在是一种幸福。尽管之间有些许波折，但最后终究得以相知相许相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且说苏然，见顾二沉默，心里有些懊悔自己的天真，或许自己那样不负责任的话很伤人，也不再开口，怕又惹顾二心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