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官道上一行人徐徐奔着山海关行去;这一行约莫数十人,看打扮多为寻常贩夫走卒,众人挑挑担担,在这严寒中竟也透出一股热闹。队伍中间是一间二人抬的小轿,轿旁跟着一骑马的五旬老者,锦帽貂裘,隐隐有福贵之态。
是时天启五年,南方多地旱灾、蝗灾,导致哀鸿遍野,饥民相食。而出了北京城,一路向北,百姓尽皆愁苦;盖因后金军南侵,辽东大多为满人所占,若后金趁势而尽,攻克山海关,而后长驱直入,大明恐将沦于他人之手;是以人心惶惶,皆有朝不保夕之感。
官道行人稀少,偶有人迹亦是自北向南逃难者,而由南向北,除了入京文书战报外,竟一个也无。这一行商贩,也着实显得突兀。
队伍中一头戴毡帽的老者行至马前,对马上人说道:“柳爷,前边就是张家店,张家店距山海关不过四十里,咱们到张家店歇歇脚如何?”
马上老者姓柳,名吉荣,是江南富户,曾习武于三华门,年轻时江湖上也小有名气。那头戴毡帽的老者乃是天南镖局的总镖头钱升,人送绰号金刀铁掌,在江浙一带经营天南镖局已逾二十年,”金刀铁掌,威武天南”的金子招牌叫出去也很是响亮。天南镖局的名头,江湖中人多少都要卖些面子,镖局里四大镖师,各个武艺精湛,处事圆滑,再加上钱升年事已高,近年来已很少亲自走镖。
柳吉荣向着钱升一拱手,道:“一切都依钱兄。”
钱升对着一挑着面担的伙计吩咐道:“六子,知会大伙一声,在张家店歇一歇,烧几壶酒,暖暖身子。”
叫六子的伙计应了一声,将话传了下去。
柳吉荣在马上侧了侧身,对着轿子说道:“茵儿,冷不冷,咱们到前面歇息会。”
举目望去,已可看到张家店镇子口迎风招展的酒旗。
酒馆里烧着红通通的火炉,四五个人围着炉火团团而坐,喝着五钱一碗的烧酒。酒店老板在柜台后伸了个懒腰,哀叹年景不济。一个三十岁左右瘦削的麻衣男子对着老板说道:“老李,你要有客人上门咯。”说完站起身,端着酒碗走了出去,斜立门外。北风嘶卷,酒的热气被吹得平摊开去,又马上没了痕迹。男子将余酒一口饮尽,对着山海关的方向,缓缓吐了口气。细细打量,男子朗如星月,又似山峰壁立,只是眉头皱起,眼中竟有无尽忧愁。
此时战乱连连,但看张家店百姓却打定了金军破不了山海关的念头,是以并无多少人迁移,从而得以保存了这镇甸还算繁荣的景象。
钱升正领着一众人等赶至张家店,忽然后面马蹄声起。由远及近,马蹄声井然有秩,丝毫不闻杂乱,浑似一匹马放蹄飞奔一般。钱升只觉心头一紧,立即吩咐众人提高警惕。回望来路,但见十多人打马而来,转眼已至近前。
十多匹骏马口鼻中喷着白气,马上人皆为黑衣打扮,劲装素裹,浑不觉这冬日寒冷。为首一人是个粗壮汉子,腰插单刀,颚下短须,眼光铮亮。他在马上晃了晃头,筋骨咯咯响了几响,对着钱升等人喝到:“都在这吧。”
钱升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知道来者不善。为保这趟镖,当真算得上是小心到了极点,只是看那物事普普通通,柳吉荣却如此重视,不免也觉得有些奇怪。
钱升对着六子使了个眼色,六子立即分开人群,走到那劲装汉子马前,略一作揖,赔笑道:“官爷有何吩咐?”这群人绝非官军打扮,更谈不上是寻常百姓,六子出口就叫人官爷,是给足了面子,正所谓出口不打笑脸人,也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为首的马上汉子说道:“叫钱升出来说话。”
钱升心中一惊,这趟出镖,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一众镖师、趟子手都做寻常打扮;众人担子里更是放置了千两黄金,万一有个散失便准备舍弃这千两黄金,换取那物事周全,这是暗镖中的暗镖。而那马上汉子一上来便指明要让自己说话,自然是知晓了己方来头,恐怕这千两黄金的幌子也瞒不过对方。
六子武功平平,但仗着口舌伶俐,镖局一干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之事多由他办理,见对方对自己不加理睬,便又说道:“官爷,我们这里可没有姓钱的,您老人家让我.”话尚未说完,一匹马飞驰而出,马上黑衣汉子抽刀在手,瞬间奔至六子近前,一记捞月式,将六子头顶毡帽砍下,随即圈马回转,还刀入鞘,一气呵成。六子尚未缓过神来,只觉头顶凉风袭来,无尽寒意,身体不由自主得打起颤来。
钱升见状,知道今日之事不易善罢甘休,急忙飞身抢出,对六子喊道:“还不回去!”
此时六子方才如梦初醒,慌不跌得钻回人群中,连毡帽也忘了拾起。霎时世间就静了下来,连马也不再嘶鸣。轿中人察觉气氛有异,说道:“爹,怎么了?”声音虽不大,却如山泉迸出,金珠碎玉,人人只觉耳中一阵清凉。
柳吉荣道:“茵儿别担心,小事无妨。”
为首的黑衣汉子向轿子看来一眼,眯起眼睛,略一失神,随即对钱升说道:“你就是钱升?”
钱升人在地上,要仰头与黑衣汉子对答,心中一阵莫名厌倦:“正是老朽,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寻我所为何事。”
黑衣汉子道:“此次找你,只为你所保的物事,你若识相,爽快些交出来,我们也不难为你。”
钱升心中思量:瞧刚才黑衣人出手,其势凌厉,攸忽来去,绝非庸手,人数上虽然自己这边占了优势,但其中不乏功夫平平之辈,双方相较,己方胜算不大。念头及此,钱升对黑衣人说道:“老弟,实不相瞒,我们这趟所保黄金…”钱升本意对方不知晓自己所保物事,天幸能靠着千百两黄金打发这伙人,不料话未说完,马上黑衣人冷笑两声:“钱老头,别跟我俩装蒜,我们兄弟是奔着那几页书来的,既然你还有黄金,那就一起留下吧。”
钱升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久不出山,一出山就遇上硬茬子,而对方似又对自己情况了如指掌,看来唯有武力一途方能解决。然而内心仍存一丝侥幸,对马上人说道:“老弟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如若不嫌,老哥愿奉上百两黄金,老弟们打个酒喝,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日后老哥走镖,还要仰仗各位照应。”
黑衣汉子并不答话,从肋下抽出刀来,镖局中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耳中唰地一声,马上众黑衣汉子已持刀在手,其动作之整齐,犹胜之前骏马奔腾。
镖局众人急忙放下随身行李,一个个从挑子、担子里取出兵刃。黑衣汉子们并不答话,呐喊一声,驱马驶入,在镖局人群里纵横往复,霎时间血光飞溅。
钱升忙喊道:“砍马腿。”黑衣人身在马上,占了大大的优势,镖局众人纷纷砍向马腿。然而仍有许多人闪避不及,或被马蹄踏下,或被黑衣人刀砍,更有甚者未能躲开,被狠狠踩过之后却抱住了马腿,被马匹拖曳,乱马群中,落得骨断筋折。
为首的黑衣汉子直奔钱升而来,钱升正在心疼,忽觉疾风骤起,赶紧将身子一扭,继而后仰,一记铁板桥,手中金刀已砍中马腿;黑衣汉子未料到钱升功夫如此深厚,一时大意失了坐骑,双脚一使力,从马后飞身而下。马匹失了前蹄,一声暴叫,向前跌倒。钱升刚一起身,黑衣汉子转瞬又至,一刀劈向钱升面门,钱升双手举刀,将黑衣汉子一招封住,两人翻翻滚滚,斗在一起。天南镖局四大镖师分斗一黑衣人,却也落了下风,其余人等更是无力与之相抗。
柳吉荣翻身下马,抬轿的两人已加入战团,此时轿子扔在地上,轿帘一挑,柳茵从轿中走出。柳吉荣见恶斗惨烈,镖局众人哀嚎不绝,心中一阵愤怒,一阵难过,想到恐难将那几页书送到恩人之手,又愧又悔,对柳茵说道:“茵儿,今番遭难,恐怕难逃厄运,我决心以死相抗,若我遭遇不测,你就将那轮回典交出去,但愿能换你一条性命。”
柳茵道:“爹,不如将东西交出去吧,你又何必拼命。”
柳吉荣道:“若不是昔年黄恩公相救,我哪里有命活到今天。轮回典干系重大,怎能在我手中断绝;我死命相送,不成是天意如此,我只能以命相谢,以后种种,与你无关。如今天下纷乱,只愿你能回归家里,一辈子平平安安,我也能安心了。”
柳茵心中悲苦,竟说不出话来,摸了摸怀中的轮回书,心中打定主意,若事情紧急,将轮回书交出去就是,万不能让父亲今天丢了性命。想到这,由轿中取出剑来,与柳吉荣站在一处。
一名黑衣人见柳吉荣与柳茵衣裳华贵,料得定非寻常人,此时他已失了坐骑,舞动钢刀,脚尖点地,直奔两人而来。
黑衣人本以为两人不会武功,又见柳茵生得花容月貌,意下要生擒了两人。
柳吉荣少时拜入三华门,因天资聪颖,习得一手好剑法,论起辈分,叫得三华掌门一气冲天武昭然一声师哥。柳茵亦拜得三华门燕尾剑李清为师,剑术上颇有造诣。此次北行,一是因黄恩公信中提及柳茵,二也是因女儿武艺在身,所以才带着柳茵千里而来。只是柳家经商,不在江湖走动,是以极少有人知其底细。
黑衣人奔至近前,右手回刀,左手如钩,劲力已出三分,忽见一剑疾如闪电向自己前胸刺来,不由得大惊失色,慌乱中堪堪将身体向旁挪了开去。使剑之人正是柳茵,燕尾剑法轻盈迅捷,由柳茵使来,更是凌厉中透着曼妙。
柳茵出手同时,柳吉荣亦长剑递出,两把剑配合之妙,浑然天成。黑衣人刚躲过柳茵一剑,不料柳吉荣剑又至,心中叫苦不迭,危急中只得举起左臂格挡。血光一闪,左手连着半截小臂已被长剑削掉。黑衣人剧痛攻心,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左臂血流如注,衣裳尽染。柳吉荣不依不饶,剑法泼墨般使开,黑衣人强自咬牙硬撑,右手刀左格右挡。柳茵虽师从三华,却从未在外独自闯荡,如此拼命厮杀的场面更是见都不曾见过。黑衣人左手被削落,柳茵只见那手掉在地上,又些微的弹了一下,手指犹动了几动,只觉头脑一空,怔在当地,耳中不闻半点声息。
柳吉荣见状,一剑向黑衣人咽喉袭去,逼得黑衣人连退数步,柳吉荣回身高声喊道:“茵儿。”
北风忽停,这一声叫喊传入柳茵耳中,柳茵身子一抖,回过神来,耳旁厮杀嚎叫之声又清晰起来。这一声不仅叫醒了柳茵,在张家店酒馆外远观的男子听到后,也是身子一动。
被追击的黑衣人见柳吉荣停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竟再也坚持不住,仰面倒下。
为首的黑衣汉子与钱升也已分出胜负。钱升甫一交手,只觉对方招式精妙,内劲磅礴,自己远非其敌,到了关头,唯有奋力一搏,博不成,身家性命,几十年苦心经营都将付之流水,博成了,日后日日烧香拜佛,安心养老。既知硬拼无果,钱升索性使出杀招,赌上一赌。钱升将金刀舞得虎虎生风,绵密不透,且打且退,黑衣汉子步步紧逼。退了十余步,钱升窥得黑衣汉子攻势疾进,忽然将手中金刀直飞出去。这一式乃是钱升刀法中的精髓,诱敌强攻,飞刀取敌,人与刀一来一去本就不易躲闪,而钱升仍有后招,金刀脱手,随即后腿使力,人随刀进,左手虎爪,右手蛇咬,分取黑衣汉子心口喉头。正自窃喜以为得手之际,眼前人影一晃,却不见了黑衣汉子,随后只觉喉咙冰冷,一把刀已横在颈中。交错之间,黑衣汉子已绕到钱升背后。耳旁只听黑衣汉子问道:“钱老头,那东西是否在你手里。”钱升万念俱灰,懵然而答:“东西自然在物主手中。”算起来,虽是为财,自己也算是死在那几页书里。
黑衣汉子手一使力,刀锋切开了钱升咽喉血脉,鲜血如决堤江水般迸射而出。
黑衣汉子在钱升身上翻了翻,发现并无任何书籍纸张,四周打量,见柳吉荣与柳茵双剑协作,一时间死伤己方数人,暗自揣摩,心中已有分晓,东西必在此老头身上。提气纵跃,几个起落,已来到柳吉荣身旁,直如乌鸦般灵动。
柳吉荣与柳茵力战正酣,并未留意钱升已死,只觉今日胜败尚无定数,忽然心头剧痛,低头打量,见刀尖耀眼,由后背穿胸而过。满腔愤怒顿化作天边云彩飘散,心中千丝万结陡如寒风吹去,悲伤、疼痛袭来,柳茵那如花笑脸渐渐沉入黑暗,依稀竟是儿时模样,仰天高声悲呼:“茵儿。”
柳茵听得父亲叫声,定睛看去,刀尖映着日光,雪地衬着鲜血,夺目刺眼,父亲双目圆瞪,却再无声息,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黑衣汉子在柳吉荣身上翻了一遍,竟未发现那物事,环目四顾,自己此行共一十八人,此时已折损大半,天南镖局十数人仍在顽抗,心头恼恨,瞥见柳茵躺在地上,伸手向她怀中摸去。手到半途,有东西破空而来,黑衣汉子闻得风响,急忙缩手,那物事却极其迅捷,正击在黑衣汉子手背,一声脆响,那物事击得粉碎,黑衣汉子手背鲜血淋漓。那物事却是一只粗瓷碗,碎片纷纷追乱在雪地上。
黑衣汉子循着碗来向看去,见一麻衣男子立在路旁。众人打斗激烈,竟无人注意他何时来到。
黑衣汉子撕下一块衣襟,裹了裹伤手,对麻衣男子说道:“敢问阁下是?”
麻衣男子道:“我叫白云生。”
似被白云生气势所慑,众人皆停了打斗。镖局中人多见亲友惨死,正拼杀得红了眼睛,此时见黑衣汉子们都停了手,顿时失了勇气。
黑衣汉子思量,这个白云生当是高手,江湖上却未闻起名号,如今大势在手,莫要折了跟头,且徐徐计议。因道:“白兄可知我们恩怨。”
白云生摇了摇头。
黑衣汉子又道:“白兄与这群人是否相识。”
白云生又摇了下头。
黑衣汉子嘿嘿笑道:“白兄,这里有不少黄金,你大可取去,今天我等只要了断恩怨,希望白兄莫要干涉。”
镖局中有人立即跳起骂道:“狗贼,我们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了劫镖,滥杀无辜,狗强盗。”
黑衣汉子并不生气,那白云生既然与诸人素不相识,自己又给出黄金的许诺,想来他不会插手多管闲事,便又将手伸向柳茵。
白云生道:“我既然已出手,就不允许你再碰她。”说罢身影晃动,众人眼前一花,白云生已行至柳茵身旁。
黑衣汉子后退几步,强忍怒气:“白兄,这是赵公子交代的事,你若坏了赵公子的事,麻烦可大了。”
白云生淡淡道:“我不识得什么赵公子。”
黑衣汉子忍无可忍,喝到:“莫以为我们弟兄就怕了你,老八。”言语方毕,一名黑衣人应声蹿出,提刀向白云生砍去。招式尚未使尽,只见精光闪闪的一柄长剑已在眼前,那叫老八的黑衣人急忙停步,惊出一身冷汗,只听得自己心脏咚咚跳个不听,若是自己再往前几分,恐怕长剑已穿颅而过。
只听白云生说道:“生而不易,请阁下珍重。”原来那叫老八的汉子蹿出之时,白云生已拾起柳茵跌落的长剑,随即向前疾刺,长剑去势如风,一招便封住了老八的所有攻势。
黑衣汉子发声喊:“弟兄们,一起上。”一众黑衣人飞扑而来,将白云生围在当中,刀光闪烁,杀气弥漫。
白云生静如山岳,凝神而立,手中长剑遥指,所向之人莫不有泰山压顶之感。
黑衣汉子见手下之人颇有迟疑,不由得催促道:“大伙一起上剁了他,这事办砸了,赵公子一个也饶不了。”
众黑衣人脸现狰狞之色,呼喊一声,乱刀向白云生砍去,白云生于霍霍刀光中,或进或退,动如林间清风,徐徐有致,静如高山仰止,险峻巍峨。七个人追逐白云生,却一刀也未砍中。如此十几个来回,陡然间白云生身法加快,一柄长剑惊如雷电,如狂风拨云,日光万丈。七柄刀纷纷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七名黑衣人手腕流血,各个骇异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