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忙压住新娘子的双肩,安劝着:“你别怕,又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嫁人。”说着,再一扭身,看着连城问道,“姑娘,你跟婶子说说,你讲的都是真事?别是小情侣间闹别扭吧?”
连城心急如焚,忙摇着头:“婶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已经被他挟持好几日了,你看,脚也走破了,手也被捆出伤痕了,而且他还不给我饭吃!到现在我还饿着呢!”说着,便将自己的手腕递过去。
众女眷赶忙围了上来,见连城的手上果真有好些勒痕,连连惊呼着:“哎呀,好多伤痕,真可怕!”
方才牵着连城进屋的妇女此时赶紧端来一盘花生糖果,边塞给连城,边道:“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帮着你逃出去!这儿有点糖果糕点,你先填填肚子,一会儿好见机行事!”
半个时辰后,连城一身男装由喜房中悄然走出,一眼看向被围在酒席中脱不开身的江逸尘,将帽檐拉低,一扭身从后柴门跑了出去。终于,终于逃脱了。
自皇后仙逝后,皇上亦一病不起,连续两日只能躺在驿馆的卧室之中,以纱巾蒙面,困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连眼睛也不愿睁开。恒泰步入卧室时,皇上正微抬了眼,无神地看向室中悬挂着的皇后的画像,口中嗫嚅着,似在与画像轻声细语。
待半刻,皇上缓缓叹了口气,轻轻睨了眼前来切脉的太医,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样?朕这病如何了?”
太医退了半步,施礼道:“启禀皇上,病倒还不重,就是调理起来略略麻烦些。皇上思念皇后过度,得了湿疹,不宜见光,所以皇上蒙着的面纱,是不能摘下来的,否则会对龙体……有些不宜。”
整日都是这些,要细细调理,病情不重,偏他却觉得自己像要痛死了,身心都在痛,是切肤之痛。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一声令下,太医喏喏而退。
皇上闭着眼睛,又唤来恒泰。
恒泰朝前一步,施礼道:“臣在!”
皇上微微叹了口气,只问道:“皇后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追查乱党的下落又有何进展?”
“臣已经查了一昼夜,但没有丝毫进展。”
皇上猛地睁开了眼睛,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三日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一日,你还有两日可以用功!”
恒泰重重点头:“臣时刻不敢掉以轻心。”
“好!你记得就好。”皇上皱了皱眉头,但一想起皇后,目中又掩不住伤痛,凄凄道,“自从这次下江南开始,还没走出直隶,就已经诸事不顺,不但出现了乱党余孽,而今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朕好难过。”
“皇上,死者已矣,皇上请节哀。”
皇上目中轻轻一转,落寞地盯着皇后的画像,突然开口:“朕要在此地给皇后办一场丧仪,越隆重越好,就在明日吧!”
恒泰急道:“皇上,此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查明,若在此处大张旗鼓操办的话,会很危险的!”
皇上摇头,一拳砸到座椅上,重重地道:“朕和皇后夫妻一场,恩爱情深,又怎能不哀思奠念一番?”
恒泰忙跪地,再劝:“皇上,兹事体大,还请三思啊!”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退下吧!”
见皇上面上生了怒色,恒泰只得叩头遵旨。转身出了卧房,最后望了一眼仍在怔怔发呆的皇上,无奈一叹,回首间,已见醒黛焦急地候在门外。
见恒泰步出,醒黛一步而上,握上他的腕子,轻轻道:“恒泰,怎么办?离皇阿玛给的期限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而现在什么头绪也没有……”
恒泰牵着醒黛走在廊子里,园中假山错落,石林叠嶂,景致偏好,只可惜他二人此时全无心情欣赏这美景。一路走过,恒泰稍稍缓了口气,安慰醒黛道:“公主请放心,反正明日就是皇后的大丧,办完之后,皇上就要回京了,我相信那些乱党余孽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皇上骗出紫禁城,一击不中,他们怎么会就此罢手?我们肯定还有机会的!”
醒黛顿了顿,忙一握紧他的手:“你真的有把握吗?”
恒泰苦苦一笑,但也不知自己能有几分把握,只恐怕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敌暗我明,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只要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动手,那我们就来个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一手反握住醒黛,重重地压了压,“所有的一切,都见机行事吧!”
行宫馆驿的御厨房内,连城用纱巾蒙着面,正在掂勺爆炒,她身后的木桌上,此时已摆放好了三道菜肴。随着一声“出锅”,她将锅里的菜肴码到白瓷盘里,然后将菜端到了木桌上。
“油爆大虾、宫门献鱼、罗汉上素,外加一个竹荪汤。请公公品尝。”连城将菜品递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司膳太监。
司膳太监一使眼色,尝膳小太监走了过去,先用银针一样样试过,银针上没有异样。尝膳小太监拿起一个小碟,每样菜都夹了一口尝了尝,点了点头,又退到一旁。司膳太监这才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菜,赞许道:“嗯!不错!不错!你叫素云?手艺还真不错!好!这儿正缺一个厨子,你就留下来吧!”
连城掩了笑,忙一施礼问道:“多谢公公!素云有一事相询:这一路过来,听说当今皇上和富察恒泰将军可都在这行宫馆驿之中。公公,这是真的吗?”
司膳太监脸色一变:“大胆!你是何人,怎敢询问这些事情?”
“哎呀,素云哪敢询问什么,只是觉得若是真的,那么能给皇上和将军做菜,可是祖上积德不浅啊!说出去也光彩得很啊!”
司膳太监瞧了瞧她:“真的?你怎么总用纱巾蒙着脸?”
连城忙解释道:“厨房内油烟大,用这个遮一遮也是好的。”
司膳太监点了点头:“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你既做了厨娘,只要好好烧菜,到时候少不得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岔子,那咱们都得倒霉!知道了吗?”
连城听罢,连忙点头:“是!多谢公公提点,素云一定尽心竭力就是!”
在驿馆的御膳房忙活了整日,连城终于得了空闲绕出小厨房,一路往前院走。她一心想要接近恒泰,一心想要告诉他,提防他身边的毓秀。来的路上,已听到了皇后仙逝的消息,她只怕,接下来,恐怕会有更为不测的灾难。一路走入后花园,为了避开来往的侍女,连城便从假山后面绕了过去,人方穿过假山一侧,却听到毓秀的声音飘来—
“你这言而无信的女人!”
连城听了那声音,连忙蹲下身子。只见假山后,毓秀被一个黑衣蒙面人以匕首制住。
“要活命就闭上嘴,别忘了,你身上还带着毒,解药可还在我的手上。”那黑衣人将蒙面的黑巾拉下,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连城记得这张脸,是步青云!
“上回做完了事情,你也没有给我解药,这回你们又想要做什么?”只见毓秀挡在步青云身前,似在与她争执着什么。
那步青云只一笑,看着毓秀道:“你是个有用的人,连皇后都被你用毒药给暗算了,我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你?托你的福,明日是皇后的丧仪大典,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皇后的棺椁里放上火药……”
毓秀面上似也一惊,颤颤道:“火药!”
只见步青云拎起一个小包袱,递到毓秀眼前:“对,这是一包威力极大的特殊火药,只要你将它放置在棺椁中,等皇上前来祭奠的时候,轰的一声,玉石俱焚!只要你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把解药交给你!否则,我们的计划不成,你也活不了,还要受尽毒发前的折磨而死!”
连城躲在假山石后面,听了她们的一番计划,大气都不敢出。殿前谋逆,这是天大的事情,若她们得逞,炸药一旦爆炸,不但皇上性命难保,就连恒泰也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纵然侥幸不死,也是护驾不利,会因此害了恒泰的!连城越想越怕,悄悄跑出假山,亟亟奔去恒泰的住所,人才要迈入恒泰门口,便开口唤去:“恒泰,恒……”
一声方落,突然被身后的一只手捂住,一并将连城从门口拖进了回廊尽头幽暗的拐角处。连城挣扎着,待定睛一看,却见捂着自己嘴的人竟然是江逸尘。她愤愤地盯着江逸尘,方要开口,却由江逸尘出言拦住—
“我知道,你就是连城!”
连城一愣,怔怔地盯着他:“现在怎么相信了?”
江逸尘扶住她的肩,仔细盯着她的双眸,任这张脸再百般改变,可他相信,这眼神永远都不会变。是,他记得她的眼神,面前确是连城不错。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跟着你,你混在厨房里,我观察了你好久。如果你是佟毓秀的话,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富察恒泰,可你没有。相反,你刚刚探听到佟毓秀和蒙面人的阴谋,却着急跑来告诉富察恒泰,能这样做的人,只有连城。”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放开我?我要去通知恒泰!”
江逸尘摇了摇头,压下声音,安抚道:“这件事情牵连太广,我若放你出去,恒泰未必会相信你,就算是相信你了,而此事一旦泄露,佟毓秀和那帮蒙面人也不会放过你。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不会再让你涉险的!跟我走!”
“不!我不能走!”连城坚持着。
江逸尘摇了摇头,一把拽住连城,离开了驿馆。他抓着连城在街道上一路快步走着。连城一路挣扎着,连连甩着被江逸尘牵握住的手—
“江逸尘,你放开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恒泰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恒泰起,我心里就再没有过别人!他活命我活命,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求求你,你就放开我吧!我要去救恒泰,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恒泰……”
江逸尘看也不看她,只道:“不!我不能让你去冒险!绝对不能让你去!”
连城一急,猛地站住:“江逸尘,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就咬舌自尽!告诉你,如果你不放开我,我宁愿一死,也要和恒泰死在一起!”
江逸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连城,一脸沉着地问她:“我若就是不放开你呢?”
连城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侧,便往身旁的墙上撞去。江逸尘见状,忙出手挡住了连城的撞击,定定地望着连城:“你真的肯为了他去死?”
连城又气又急,跺着脚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你……你要先一步逼死我吗?”
江逸尘不禁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缓缓看向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和你一起去!”
灵殿之上,经幡摇转,白绫长垂。皇后的棺椁设于灵棚经幡之下,两侧长明灯高高悬挂,火烛轻摇。僧人的诵经声层层飘来,伴着遥远的钟声,一派悲凄哀凉。
寒夜深寂,毓秀仰起头,迎面看见皇后高矗的灵牌,缟白的挽幛长帏纷飞萦绕,抬步间,却由守卫灵殿的侍卫以丧仪重地,外人不得入内为由而阻拦。
毓秀只瞪着他们,冷言道:“我是富察恒泰的妾室宋连城,将军和公主派我再来校验皇后的棺椁。皇后娘娘已经殡天数日,若是有什么伤痕,此时应该可以察看了,我要瞧一瞧!”
“不是属下不允准,而是皇后娘娘的御棺已经被金钉钉牢,轻易无法启开了!如今外椁还没有上金钉,您就算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毓秀闻言即道:“我是奉命行事,内棺不能检查,看看外椁也是不虚此行!”
一个侍卫让出路来,只道:“那我带您进去。”
毓秀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在这儿守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摸着黑缓缓推开沉重的漆门,一步步走入素幔白幡飞扬的冷殿,左右两侧一路延绵的灵烛流着暖泪,香炉中燃着安息香,雾气缭绕,青烟浮上。
毓秀在皇后棺椁前燃了一把残香,余光扫过,见四下无人,轻轻将外椁的顶盖推开,见里面果然是钉得严严实实的御棺。她从裙内取出那个装满了火药的小包袱,从包袱里取出火药小包,一包包地放入外椁与内棺的缝隙之中,一并巧妙地安放了引爆装置。手中的这个爆炸装置,如步青云所言,甚是巧妙,在祭奠仪式上皇上一定会去哭棺椁,那时必然会有爆竹齐响。这强力火药的爆炸装置,是以震动来引爆的,只要外面的爆竹一响,震动炸药的感应装置,立刻就会引爆,到时一切玉石俱焚。
殿外,埋伏在黑暗中的连城此时已伺机而上,便要上前将毓秀捉个现行。江逸尘猛地制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道:“不成!捉贼拿赃。你现在出去,很容易被她反咬一口,嫁祸于你,那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连城咬着牙,眼见毓秀从殿中而出,盯着她的背影远去,连城道了声:“她走了。”
“好机会!现在我就去把火药浇灭,然后再去告发佟毓秀的阴谋。”江逸尘轻轻站起身,忙又一把制住连同起身的连城,“实在太危险了!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去!”
说罢,便飞身潜入灵棚。一时间,惊动了守灵的侍卫,江逸尘就势将侍卫打倒在地,一步跑去皇后的棺椁前,掏出一只水葫芦,正要打开皇后的棺椁注水,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喝—
“大胆!什么人?竟敢夜闯行宫馆驿!”
几个侍卫立时围了上来,只听见呜呜几声怪响,四只锯齿飞环被放了出来。江逸尘左躲右闪,并且徒手和侍卫们战在一处。混战中,江逸尘夺下一把单刀,用单刀拨打下了两个锯齿飞环。另一个锯齿飞环向江逸尘的背后飞来,此时江逸尘正被一个侍卫缠住,背后露出了空门。
躲在暗处的连城忙惊叫道:“小心背后!”
江逸尘将身就地一伏,飞来的锯齿飞环正打在身后的侍卫身上,那侍卫顿时毙命。
其余的侍卫见殿外还躲着一人,转身便朝着连城冲去。听得连城一声惊叫,江逸尘大惊,忙回神赶去救连城,猛力杀退了几个侍卫,护住连城,却被锯齿飞环重重地划伤了腹部。
“哎呀!你受伤了!”连城唤了一声。
“快走!”江逸尘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带着连城便一路逃出了驿馆,往西面的山林中跑去,脚下的血迹引来了身后一众侍卫的追杀。江逸尘受了伤,越走越慢,脚下的血越流越多。连城低头间,见他半个身子已浸在血水中,急道:“你在流血,还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要是再这样跑下去,血会流光的!”
江逸尘惨笑,握紧连城的手:“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算是死又怎样?何况我身上的血多得是,你放心,这点小伤,奈何我不得。”
“那你也先停下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江逸尘停下脚步,将连城拉入一处隐蔽的树林后,坐了下来。连城忙将衣襟撕下,给江逸尘腹部的伤口包扎起来,心疼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逸尘痛得吸了口冷气,笑道:“我早说了,只要过去,就会有危险,既然你执意要过去,那么伤在我身上,也远比伤在你身上要好,我心甘情愿。”
连城手下一顿,幽幽地看着他,不无纠结道:“你……对我真的很好,但……”
江逸尘笑着摇摇头,抬起一手封住连城的唇:“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不为了什么,只是想着你好。”
远处,已传来侍卫们搜山的声音,眼见那火把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江逸尘转眸看着连城,镇定道:“好了,没时间了!你快躲在草丛中,我去把他们给引开!”
连城急忙拉住他,阻止道:“不要!不要!你要是出去,必死无疑啊!”
“好姑娘,有你这句话,我死了又怎样?”江逸尘一把握住连城的手,望着她缓缓溢出笑容,“呵呵,你信不信,我江逸尘是打不死的!你还记得吗?从你见到我的那天开始,我死了多少回?可悬崖摔不死我,炸药炸不死我,刀剑也杀不死我。”
泪,涌出连城的眼,她仍是不肯松手,不肯放开他。
江逸尘笑着掰开了她的腕子,安慰道:“你放心,咱俩是有缘之人,我和你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引开追兵之后,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我还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把你抢走,或许还会逼你做我的女人。”
连城猛地哭了出来:“不要!不要走!你不要走!”
江逸尘迅速点中连城的穴道,将连城放倒在草丛中,最后望了望连城的脸:“几个时辰之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然后你就赶紧离开这个满是是非的地方,再不要回来!”
连城虽然不能动,眼睛却在不停地眨动,立时滑落滚滚泪水。
“连城,你要记住,我江逸尘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要你活着!所以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因为只要我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你要是死了,让我找不到你,那你就是不守信诺!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