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连城都陪着醒黛公主折腾着。
看着醒黛堂堂一个公主,不嫌弃油盐酱醋,不嫌弃针线剪刀,连城心里也是十分复杂的。她想她还是低估了醒黛对恒泰的感情,能让一个公主放下身段放下尊严,去为一个男人做一盘菜,裁一件衣服,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恒大爷还爱听一首曲子。”连城笑道,“公主若是想学,我便也教给你吧。”
“好啊好啊。”醒黛自然是满心欢喜,若是能讨得恒泰欢心,她再苦再累都是愿意的。
当下没有耽搁,公主直接让人在公主楼前准备了丝竹管乐,宫女负责演奏,而连城跟着悠扬的曲调慢慢唱。
她唱:“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唱得满心满眼的酸,醒黛跟着她学,才学了几句已经是手忙脚乱:“哎呀,这个也好难啊!唉,一样也不容易。”
连城笑笑道:“公主,其实何必着急呢?其实只要心意到了,你可以找人做好了菜,按他的身量做好了衣服,然后再找人来给他唱曲,你只需要陪着他,不是一样的吗?”
“假手于人,就不是我的真心了,还是得自己亲自做来的好……咦,连城,你唱得这样好,你是不是经常给恒泰唱啊?”醒黛问道。
连城慌忙摇手道:“没有没有的,公主我们继续吧。”
见她如此急着否认,醒黛也不以为意,她轻笑道:“我只是问问,你何必这么大反应?你本就是他府里的人,给他唱个曲儿,也是正常啊!不过话说回来,你唱曲儿果然是好听得很啊!我要是有你这样动听的嗓音,想来恒泰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公主如此为额驸着想,他定会喜欢的。”连城轻声道。
是夜,醒黛看着桌上放着的炒熟的爆炒腰花,再看了眼放在床上的,才裁剪出了样子的衣袍,虽然浑身腰酸背痛,但却甚是满意。
“来,你坐着。”醒黛将连城按在梳妆台前,“你今天陪我折腾了一天,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赏给你,便让我替你梳妆打扮一次吧。”
“哎呀,使不得!”连城心中大乱,连忙要站起来,“公主您是万金之躯,连城不过是个下人……”
“我说使得就使得。”醒黛将连城按回去,“我要你不动,就是不准动——连城啊,你打扮起来还真是美丽。我在皇宫这许多年,从未见过有你这样艳丽动人的女人,你要是入宫,那必然是备受宠爱的妃子。”
连城苦笑一阵,她连一个将军的小妾都当不了,更何况是皇上的妃子。
“我哪有那种命啊!能在将军府当下人就已经很满足了,岂敢妄想。”
“连城,你还真有趣,哎,我一直待在皇宫之中,皇家礼仪复杂,规矩甚多,身边也没有个亲密的兄弟姐妹,从来也没个人像你这样,可以说说话,做做衣服,做做菜的,我真是很高兴——连城,你就给我当个姐妹吧?”醒黛说着,替连城簪上发簪,镜子里的连城,眉目清丽无双,看上去哪里像个丫鬟?
连城听了醒黛的话,惊得跪在了地上:“连城岂敢?公主是金枝玉叶,奴婢只是一个下等的使唤……”
“快起来。”醒黛拉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说可以就可以,我是公主,我说的话自然没有人敢反对。”
连城正要说话,却见恒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到连城和醒黛手拉着手,表情便是一滞,再到他看到桌上放着的爆炒腰花,床上平放着的裁剪好的衣料,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醒黛拉着连城走过来,温声道:“恒泰,你看我把连城打扮成这样,好不好看?”
恒泰闻言将目光移到连城身上,这样的连城哪里会不好看呢?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还从未见过化了妆的连城,这一看,就要挪不开视线了。
“连城今天教了我做你最喜欢吃的爆炒腰花,来,你来尝尝嘛!她还教我怎么给你裁衣服,今天我自己已经做了快一小半了,你再等几天,就能穿上我给你亲手缝制的衣服了!”醒黛放开连城,走过来扶住恒泰,将他拉到桌子边上。
恒泰看着桌子上的菜,面色却猛然一沉,他挣开醒黛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将连城扳过来,沉声喝道:“你好没规矩!怎么能教公主去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什么是我喜欢吃的?什么是我喜欢穿的?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不要东施效颦!”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醒黛公主,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却多了一丝疏离感:“刚才臣有些过激,臣是在训斥这个丫鬟,不要自作聪明,每个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会一成不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最真实最自然的状态,何必要如此呢?公主是千金之躯,以后请千万不要再做此粗陋之事。好了!天色已然不早,公主请歇着吧!微臣告退!”
他气呼呼地走到门边,蓦地回头朝连城冷冷地道:“外面黑,你还不快打个灯笼送我回去?”
连城和醒黛都被恒泰莫名而来的怒气,震得愣在了原地。醒黛的眼睛更是有些泛红,她忙了一整天,却换不到恒泰的一丝笑容,这种委屈,她身为公主又何曾体会过?
连城看向醒黛,恒泰要她走,她也得先经过醒黛的同意。
醒黛有些愣神地点点头。连城忙走到门边,拿起一盏灯笼跟着恒泰走了出去。
恒泰的脚步非常快,像是将全部的怒气都倾注在双腿之上,连城急急地跟着,春已深,满院桃花悄然绽放,如梦似幻。
花瓣儿雪一般落下,落在瓦上檐上,落在她发上肩上。
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她缓缓走到他身边,就这么沉默着并肩往前走。
只有落花似雪,只有沉默似墨。
“送我一程吧,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人会起疑的。”恒泰语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宁静。
“嗯。”连城应了一声。
跟着又是一阵沉默。
连城慢慢地慢下脚步来,最后站定花树下不再往前走:“恒泰,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恒泰背部一僵站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是这么站着,笔挺的后背看上去有一丝冷和疏离,他说:“起初是有些气,只是转念一想,必然是醒黛公主的命令,你也不得已。只是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拿出来分给旁人,我怎么能高兴呢?”
“对不起,恒泰。可是公主真的是很在乎你,她很想让你高兴。”连城语气里有一丝不忍,公主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怎能无动于衷?
醒黛有什么错呢?搅进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冷落在一边。
“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你宋连城,又怎么给别人呢?除非是你不稀罕,炒个火爆心尖儿,多撒点盐,做道好菜,孝敬公主了。”恒泰说着,转过身来,面色在灯笼火下,明明暗暗的瞧不出喜怒。
“我没有!”连城连忙道,她其实有些无措和茫然,她甚至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做了。
恒泰抬脚朝她走来,他朝她摊开手心,静静落在她眼前。
“没有,就最好。你记住,很多事实,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和旁的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所以就算对不起醒黛,他也认了,因为他此生最不能对不起的人是连城,为了她哪怕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他也甘之如饴。
连城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笑容来,是的,有些东西是只属于他们的,她已经握不住更多了,但唯有记忆是她能好好握在手心里的。
她抬起手来,将手放进他温热的掌心里,他用力握紧了,然后拉着她往前走,漫天飞舞的花瓣簌簌而下,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在黑夜中前行。
“我们能走到天亮的那一刻吗?”她喃喃地问。
恒泰心中一痛,越发地抓牢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这样,便就足够了不是吗?
他还牵着她的手,他还能拥抱她,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感觉到她为他而跳动的心脏,这便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幸福吧,就像这舞动着花瓣的夜晚,温柔得不可思议。
回到下人房,连城久久不能入眠,她忽然想要正视醒黛公主。是的,从醒黛嫁给恒泰那天起,她都在刻意地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她们爱着的是同一个男人,并且谁都不会想要放手,她们之间是敌人才对啊。
正视这个问题,正视之间的内心,黑夜之中,连城的双眼里,似乎倒映着窗外微弱的星光,也变得熠熠发光起来。
第二天,连城起来梳洗完毕,同下人们一起吃了早饭,就去了侧福晋那里。
侧福晋正梳妆,透过菱花镜瞧见连城来了,便热络地回头招呼:“哎呀,连城你可来了,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侧福晋有事情尽管吩咐就是。”前几天,侧福晋利用她来对付恒泰的事情,她可还没忘呢,这侧福晋就跟个笑面虎似的,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侧福晋瞧她这样,也只是笑笑并未说什么,但眼里已经透着一股狠劲儿。
穿戴完毕,侧福晋就带着她朝账房走,连城心中惊疑不定,上次去账房,她被人当枪使唤,这次侧福晋带她去,又是为何呢?
正想到此处,忽然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就见佟毓秀正和一个男人在说话,而那男人连城可是认得的,或者说岂止是认得,简直是恨之入骨!
她一时怒气冲脑,直接就朝那人冲了过去。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给我娘偿命!”
此时正和佟毓秀说话的,正是那天在迎芳阁里强抢连城的佟家麟!
佟家麟今天来富察将军府,其实是来跟佟毓秀挪几个钱花花的。他最近迷上了赌博,这一下子就直接把佟家染坊给搭进去了,这要是被佟大人知道了,佟家麟可就惨了。
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佟家麟也拿不出这个钱来。怎样才能很快地拿到银两呢,佟家麟想了几天之后,终于想出了个办法,那就是贩卖私盐,但无奈他没有本钱,最终就把主意打到了佟毓秀的头上来。
此时正和佟毓秀说钱的事,连城冷不丁地冲过来,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倒是将他给唬住了。
“你、你、你不是那宋连城吗?
“是我!你还认得我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想起丽娘死不瞑目,连城心中的怒气就压不下去,这些日子,她都刻意不去想丽娘,不去想丽娘的仇,但那并不代表她忘记了。
她冲过去就和佟家麟扭打在了一起,只不过是个姑娘家,怎么能拼得过佟家麟?佟家麟一脚踹得连城跌倒在地,佟家麟怒道:“告诉你!小妞!我现在能站在这儿,我就不怕你那个什么恒泰!爷今天来是有正事的,你要是再胡搅,你信不信爷现在就把你给办了!”
“你给我滚开!”佟毓秀直接将要扑上去的佟家麟推开,“你还嫌不够乱?”
她扭头看向连城,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要是你,就不会再闹——你要是再闹,我也闹,一会儿把大伙儿都叫过来,公主和阿玛都叫过来,看看你闹得过是闹不过。你和恒泰那点事可不是小事,要我再往明里说吗?”
连城沉默了,佟毓秀知道她和恒泰的事情这不奇怪,上次在乱葬冈,恒泰抱住她的时候,佟毓秀可就在边上呢。她很想发泄自己的怒气,但是佟毓秀说得很有道理,若是她和恒泰的事情曝光了,这对于恒泰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趁着没人看到,你赶紧走。今儿发生的事情,你就烂在肚子里,否则,说出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再点明了吧?”佟毓秀看连城已经有些犹豫,连忙又说了一句。
连城的确是个聪明人,所以无论她多么愤怒,她也不得不照佟毓秀说的去做。
侧福晋此时已经追了过来,见连城冒冒失失的样子就很是不高兴:“你去哪儿了?”
“我……没有,看到好像有个认识的人而已。”连城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蒙混了过去。
“走吧。”侧福晋不悦道。
连城跟着福晋一路去到账房,而那边佟毓秀跟佟家麟也终于谈妥了,佟毓秀负责出一千两给佟家麟去贩卖私盐,而收入自然是要分账的。
佟家麟心满意足地去了,而佟毓秀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从富察家搞到一千两银子。
侧福晋带着连城踏入账房,账房内,明轩正和几个账房先生在忙碌对账。此时瞧见侧福晋来了,明轩立马甩下账册,对着侧福晋抱怨起来:“烦死了!不干了!那些好差事就总也轮不到我,没做这档子事情之前,我还能养鱼喂鸟,可现在呢?整天就和算盘打交道!你说这种看人数银子,却又半分不是自己的感觉,是个什么滋味?我可真是不明白!这事情恒泰做得好好的,你们怎么就偏偏要我来做这个呢?”
侧福晋听明轩这么说,心中只恨他朽木不可雕,这若不是她亲生的,她又何必费尽脑汁给他寻好处?
“傻孩子,干这个差事,用处大着呢。放心,额娘相信,你来管理账房出纳,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她说到这里,将连城往前推了一把,“喏,额娘知道你辛苦,所以把连城派到你这儿来帮忙。这丫头人聪明又机灵,写字也还工整,保证能帮上你的忙。”
连城心中一动,眉头微微皱了皱,侧福晋一早带她来这儿,原来是这个目的吗?
“哎!你这不添乱吗?从今天起,账房正要盘账,这许多账房先生都还算不过来,她一个小丫鬟能做什么用?”明轩轻蔑一笑,瞥了连城一眼,显然并未将她当回事。
“哎,抄抄账目啊!点算银票数额啊!反正一定是有用的。”侧福晋边说边转头看连城,“连城啊,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是,侧福晋。”连城只好应声。
侧福晋同明轩使了个眼色,明轩纵使不聪明,此时也缓过味来了。
侧福晋并没有久留,一会儿就离开了。连城则留下来帮着明轩清点账务。这个难不倒她,以前迎芳阁,每到月末或者年底,她也会帮着清点盘算账目。
想到迎芳阁,连城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尤其是刚刚遇见了佟家麟,她这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始终无法发泄出去。
这么忙了一天,明轩当着几个账房先生的面,将一沓银票交到了连城的手上:“连城,这些银票你点算一下,然后一张张地抄誊在账簿上。”
连城接过来,一张张翻开,点算,确定没有差错才对明轩道:“少爷,账目都是无误的。”
“好,既然都无误,那么你抄好之后,就把银票锁起来吧。”
明轩扭头对着账房先生道:“好了好了,大家也都乏了,最近几日辛苦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正准备离开,这时候佟毓秀忽然走了过来,她凑到连城身边,翻了翻银票哼道:“想不到个小丫鬟,竟然还认识字。”
连城不想理会她,直接将她手上的银票夺回来,整理好了,锁进了柜子里,谁都没有注意到,佟毓秀将一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塞进了袖子中。
是夜,佟毓秀将佟家麟喊了出来,佟家麟见到佟毓秀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妹妹,你拿到了吗?”
“你急什么?”佟毓秀皱眉道。
佟毓秀说着,沿着夜市摊贩往前走,这一路过去,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佟家麟急着向佟毓秀示好,自然是她买一件他付一件的钱,此时他怀里已经抱了一堆东西了。
“既然接受了你这许多,你的事情我自然要给你办到。喏,你看,这是什么?”佟毓秀从袖子里抽出那张银票丢给佟家麟,佟家麟眉开眼笑地接了,满心的欢喜。
“唉,妹妹,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太厉害了!”
“你甭管我怎么拿到的,你要记住,你可是答应过的,那批货一转手,咱们是九出十三归,可别给我少了忘了。”佟毓秀吩咐了一声,接过佟家麟手上抱着的那堆东西,转身就走。
佟家麟自然是唯唯诺诺地应声:“是是是!好妹妹,哪能少了你的呢。”
佟毓秀这平白从富察将军府顺了一千两银票,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一千两银票不是小数目,所以第二天,账房先生开钱柜,清算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千两,并且还发现一张白纸混在了银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