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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情如果不会死掉,那么就让它苟延残喘的活着!

「1」

暑假不紧不慢的,梧桐树巨大的树冠落下来的光线投影在玻璃上,被风摇曳着破碎的光点。正午没有人,最嚣张的是蝉鸣,一波似一波的喧闹。橘梗被花香熏得昏昏沉沉,恰好去买便当的临时小妹回来,她又打起精神,这才觉得腹中空得厉害。

女孩不过十七八岁,趁暑假出来打零工,一脸不谙世事的天真。偶尔有她的同学来店子里玩,好朋友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那些流行的高中生之间的时髦词汇,橘梗也觉得新鲜,看过去的眼神也是"你们这些孩子啊",面容鲜活,骨子里却是有点残花败柳的颓废。

女孩今天有点反常,这会儿将便当吃了一半,原本就有点黯然的情绪不知为何突然爆发,酸着鼻子,说哭就哭,眼泪掉在饭粒上也收不住。橘梗手忙脚乱的找纸巾,看她哭够了,又抽噎着说出缘由。

女孩喜欢的男孩子是她的死党,昨日她请了假约男孩出去玩,那男生却找了个女朋友。在游乐场里秀恩爱秀了一下午,她脸皮薄,咬着牙什么都没说。于是伤心到不行,上班频频走神,挫败到只能用哭来发泄。

橘梗本身就是个恋爱白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听着女生愤然的说着他们的相处始末,全部都是"准男友"被抢走的不甘。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根本的赢家,越是付出的多越是在意便越是不安。付出得不到回报的会不甘。付出得到了回报又觉得不够。那些分手时哭着说"我只希望在你心里留一个位置"的人,其实目的早就达到了。

人类除了贪婪还喜欢自欺欺人。

下午没什么客人,女孩没完没了的抱怨,听在橘梗的耳朵里不痛不痒的。这才惊觉也许任何人的痛苦在别人的眼中都是无关紧要,那些祥林嫂般的唠叨听多了,也只是让人厌倦而已。别人敷衍的安慰和好脾气的容忍,除了带来厌倦,并不能给当事人带来任何的好处。

每个人的心里都积累着不同的悲伤,在别人的眼中如同隔岸观火。

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怕伤害,又怕寂寞。寻找幸福的路径从来都不止一条,却很少人能走到终点。或许在寻找的本身,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条路有尽头,那么遇见的幸福也不觉得是幸福。

觉得不幸福的人从来都不止一个。

身在幸福却又视而不见的也不止一个。

橘梗很久没有吃甜品的心情,母亲自绘的营养手册她时常拿来翻看,本子磨损得厉害。烤水果塔的工序很复杂,从做面皮到烤制,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原本母亲也是每晚每晚这样的折腾的,她却用几分钟就解决掉,还会挑剔糖粉放得少。

只有捂着腮帮子疼得打滚的时才会骂糖粉就是王八蛋。

父亲等着看球赛,一直熬到很晚还不睡。很久不曾在家里闻到蛋糕的香气,水果塔烤得还算成功,厨房却搞得像被抢劫过一般。橘梗生怕折腾了一晚上制造出一炉生化武器,试吃的结果也算满意。

父亲见了也嚷着要吃,被橘梗严词拒绝。

上个月旅行回来,父亲心血来潮的跑去火车站接人,三伏天的车站极其闷热。看到女儿不知道太兴奋还是怎么的,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晕过去。幸好随行的人众多,七手八脚的送到医院。本以为是中暑,却意外的查出糖尿病。父亲是嗜甜如命的人,得了这种病让橘梗难过得要命。

苏镜希安慰她说,总比是胃癌或者食道癌晚期好吧,什么都不能吃了!

春绯拧着他的手臂,不冷不淡的说:话粗理不粗,这小子就是嘴贱。

接下来便是一场唇舌大战,吵吵闹闹的,倒使橘梗轻松不少。家里所有的甜食都收了起来,吃个水果也要挑挑拣拣,更不要提水果塔这类的甜点。橘梗将放凉的甜点仔细的筛上可可粉码进纸盒里。

"我家橘梗也聪明了,这是要讨好男朋友去吗?"

"不是。"

"不用害羞,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你妈妈当年就是这样俘虏了爸爸的心啊!"

"你骗人!明明是你追的妈妈啊!别以为妈妈不在你就可以随意编故事骗小孩!"

"什么啊,当年爸爸很帅的,你妈妈对我一见钟情的!"

"爸爸,听自己爸妈的恋爱史很恶心的,这很怪的!爸爸你正常点!"

"......"

「2」

坐了两个小时巴士,山坡不是很抖,盘旋上坡却让难让人有舒服的感觉。

因为不是清明节,所以车上的人很少。

墓园的入口处有个单间的小屋,旁边开了个小菜园,种了茄子和长豆角。原本看墓园的是个退休的老人,橘梗跟他攀谈过一次,觉得很是亲切。她做甜点特意多做了一盒,敲开门却是个年轻男人。

"诶?原来的那个爷爷呢?"

"哦,刘伯春天过世了,是脑血栓,走得很匆忙,我是殡仪馆的工作的,暂时帮着看园子......"

"这样......"橘梗没有什么感觉,把手里的便利袋递过去,"请你吃......"

男人很不好意思的接受了,橘梗与他道别去了母亲的墓地。从店子里带来一大束紫色橘梗,又打开甜点盒子,拿着湿巾将照片擦了又擦,还是那张熟悉的恬静的笑容。什么都没变。橘梗突然很轻松,连嘴角也扬起来。

橘梗很少一个人来扫墓,都是跟随父亲,看父亲表演似的哼歌唠叨,跟对着个活人似的。她则一言不发的帮忙摆香烛,从来都不知道讲什么。因为死去的人,没有听觉,没有直觉,连灵魂也不在,到底说给谁听呢?

她吞了吞口水,看着照片认真的说:"妈妈......那边有个叫容青夏的家伙......你帮我照顾他好么?......以前是我高中同桌来的,我提过的那个讨厌鬼......其实我是喜欢他的......后来又做了我男朋友......我知道他并不是多喜欢我,却是为了救我去世的......是个好人呢......妈妈,我是不是很麻烦?对不起,妈妈,是我太任性了......你不会怪我的,我其实知道的,让你担心了,妈妈,对不起。"

这到底是说给谁听呢?

橘梗也不知道,又去了容青夏的墓碑前,放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还有亲手做的甜点。明明知道人死后就没任何的意义,却能感觉到他似的。原本伤心懊恼,会在梦中挣扎着哭醒的女生也能面不改色的盯着他的照片。有点近乎温情的喃喃说:"其实几十年很快的,如果恨我的话,就等着我吧......"

这到底是说给谁听呢?

悲剧总比喜剧更刻骨铭心一些,所以悲伤比快乐更容易积累。任何东西积累的太多,不是腐烂就是沉淀。

橘梗想了很多,整个人很阴郁。天已经黑透了,那个人打来两个电话,她斟酌了半天还是没接。快到家时又接到夏森澈的电话,男生一贯的温和的态度说着"你们家附近秋巷的烧鹅真的好想吃"。陈述的口气停在橘梗耳朵里却是不容拒绝的,认命的说"我半个小时后去你的店子",不甘心的又补充一句"你要请我吃饭啊"。

去秋巷买了烧鹅,又搭巴士到了商业街。咖啡厅的生意经营的很好,橘梗正盘算着要吃他个够本,抬头就看到窗边坐着的纯渊。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夏森澈的笑容永远都是无辜到无可挑剔的。

"怎么不接我电话?"果真被质问了。

"我没听到。"撒谎的功力依旧很烂。

"夏森澈的就能听到?"

这根本不是他的风格,即使心里雪亮,表面上应该不露声色的。橘梗也觉得尴尬了,撒谎也撒不下去只能认命地说:"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纯渊推了推眼镜敛着双眼,一副万事好商量的表情,声音也放软,"你什么都不说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实也、也没什么,也没什么话可以说,而且你要照顾你妹妹,我也要顾店子......普通朋友之间也没必要频繁的联系啊,而且开学了就能见到了,所以......"

"第一,你并不是没有话跟我说。第二,我妹妹不需要照顾。第三,天天叔说店子里的事情不用你管。第四,我是你男朋友,不是什么普通朋友。所以......你的意见是什么?"这个人已经理直气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没、没有......"膨胀的气球遇见一根针就就会变成一张没用的皮囊。于是便被纯渊以"这里的空气很糟糕"为理由拖着橘梗出门。这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夏森澈却不以为意,眼角眉梢都是看好戏的恶劣。

幸好街上有够喧闹,在巷子里的面馆吃了简单的面线,面对面坐着,纯渊看起来很严肃,抿着唇,眼神有点恶狠狠。橘梗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傻,手足无措,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两个人已经两周没见面了。偶尔的短信联系,他打电话时,她"恰好"都接不到。纯渊貌似很忙,橘梗也一心一意的顾店子,都有要维护的事情。

这样的见面实在有点没防备,橘梗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眼神都有点慷慨就义的意味。

纯渊咬住下嘴唇,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傻不傻......"他伸出握住她揪着衣角的手,他的干燥又微凉的手,她的湿润而温热,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她很没出息的又安心下来。

纯渊也以为自己会生气的,却看到她小心翼翼像做了坏事的样子,不安又害怕,突然又难过到心疼起来。那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还能强求她什么呢。

连喜欢也不敢,忘记也不敢,连逃避都不敢。

他从未这么心疼一个人,觉得心都要裂开了,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纯渊心软得不像话,小声哄着她:"我带你去个地方。"

「3」

是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名字叫桂花城,确实也种满了桂花树,随处可见的还有玫瑰和白茶花。电梯直达三十二楼,房子不大,装修得却很干净温馨,空气里是淡淡的香水味。

"我妈的房子,她在外地录节目,这两天不在家。春绯在小镜家住。你随便坐,喝点什么?"

"我不渴。"橘梗在玻璃窗前站定,俯视着窗外的夜景,远处的中心大道的街灯和车河流淌成光的长河。像天上掉下来的星。闪烁着。有种不真实的美感。橘梗想到了什么又问,"你跟你妈妈和好了么?"

纯渊像没听见,走到客厅的角落里掀开漂亮的蕾丝罩子,是架有点旧的钢琴,擦得很干净。他掀开琴盖,坐定试了音。别人很难不注意他的手指,青白色的指节,指尖细长。他微扬着头,如优雅迷人的鹤。手指如蝴蝶飞舞在黑白键盘上,流畅优美的琴声,很美的《致爱丽丝》。

他弹钢琴的样子有种魔力,让人窒息的美感。如果他想追女孩,根本不用讲话,弹钢琴给她听就好了。橘梗忍不住叹口气。纯渊突兀的停了手,又是面目凶狠的模样:"你叹气做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她吓了一跳。纯渊没了兴致,也跟着叹口气说,"其实我很讨厌弹钢琴的。"

"为什么?"橘梗想说的是,"你弹得很好啊,在我听来是很好很好了。"

"很好么?可是不喜欢啊。"纯渊陷入回忆中,"我只记得春绯小时候好像很喜欢钢琴,可是我妈不让她碰钢琴,走近一点都会挨骂。我好几次见春绯偷偷的坐在钢琴旁做出弹奏的姿势,可是面对我的时候又装出很讨厌钢琴的样子。如果没有我的话......如果......唉,现在却要用这种自己不喜欢的方式讨生活,还真是悲哀......对了,上次说如果可以穿越到过去,就杀掉春绯和小镜那件事,不是哄我开心的吧?"

"那件事......"橘梗的脸立刻涨红了,"那不是件哄你开心的事情吧?"

"傻子,你到底懂什么?"纯渊笑起来,三两步走过去搂着她,"我非常非常的开心......以后也要这样哄我开心啊,你个傻子......我会对你好的,所以你把心放在我这里就好......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首先疼痛的是耳膜,那些温情的话凝固在血液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橘梗知道自己不应该和纯渊再有牵扯。适合她的,应该是个平凡又老实的男人,勤勤恳恳的过日子,有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再生一个不聪明也不漂亮的小孩,除了健康的身体什么都不需要。橘梗都知道。

这样的纯渊让人心动到不行,全身的每个神经都在叫嚣着抗拒,心里却拒绝不了那种温柔。

橘梗有点害怕:"我该回家了。"

纯渊突然感觉到了她强烈的后悔。其实她就是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有着一定要坚持的愚蠢的信念。纯渊的信用已经透支了。或者说,橘梗的伤害值已经透支了,再有一点的伤害她就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容青夏的死已经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勇敢。

纯渊觉得今天如果让她走了,那么以后他们就会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纯渊死死的搂着她,声音软得有些可怜:"今天别走了好不好?......嗯?好不好?......"

橘梗不说话,摇头缓慢却很有力。

"好不好?听我一次好不好?......嗯?"纯渊蹭着橘梗的鼻子,眼睛里能滴出水来,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还勉强的笑着,"橘梗,别走好不好?"

橘梗深深浅浅的喘着气,两个人就那样对峙着。本已经是很糟糕的局势,门铃适时的响起来。他们都忍不住发愣,纯渊以为是母亲提前回来,接着门外就听到苏镜希急不可耐的砸门声:"恋妹狂,快开门!是我!你搞什么失踪!"

纯渊皱了皱眉毛,很快便反应过来将橘梗推到卧室里,叮嘱着"你别出来",就去给苏镜希开门。

他懒洋洋地倚在门口,苏镜希像是气炸了,开口就吼着:"恋妹狂,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要我怎么说才信啊!那都是误会!抱一下又不会死!你凭什么不理人!我看你是疯了一半了吧!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让你把叶橘梗让给我,你恐怕也会连眼皮也不眨的答应吧!你......"

"小镜,别说了。"纯渊声音不大却很严肃,"你不觉得你太过激动了么?"

"还不是因为你冤枉我!"苏镜希干净的眉眼都是委屈,"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连这点信任都不值得么!"

"如果你心里没有什么,你才不会因为我没接你两个电话就跑来激动的解释。小镜,你以为你能说服你自己就能说服我吗?因为当你是兄弟,我才不给你后悔的机会。你可以追橘梗,但是我绝对不会让给你。"

苏镜希的脸迅速涨得通红,双手握成拳,越握越紧:"谁说要追橘梗了!你别再这样了!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

"那你答应以后不要离橘梗太近。"纯渊推了推眼镜,微笑却很冷淡,"既然没那么意思,就没有必要让人误会吧。"

"我和橘梗是好朋友啊......"苏镜希怔住了,显然快哭出来,"和橘梗在一起,我很高兴......所以......我把她当好朋友......她对我很温柔的......"

纯渊不再听他说,三两步走到卧室门口拉开门将石化的橘梗拽出来。苏镜希显然没想到橘梗会在这里,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像只被骗的笨兔子,看起来有点可怜。他们说话都是用吼的,橘梗想不听都没办法,一时间有些尴尬,对着苏镜希笑笑说:"小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纯渊误会你......纯渊......我们真的是误会......我们......"

"闭嘴,我不听你解释。"纯渊瞪她一眼。

"橘梗为什么会在你家?"苏镜希眼眶一热便吼出来:"你骂她做什么,是我抱她的,又不关她的事!"

"小镜。"纯渊反而笑了,"你不觉得自己不正常么?你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大声跟我说过话。"

"我......"他看着橘梗目光游移着,"我们是好朋友,所以......"

"小镜,你回去吧,今天太晚了,我要休息了。"

"你们......"他傻住了。

"有什么问题?"

苏镜希便不再说话,突然扭头就走,用力地甩上门。纯渊默默地看着他离去,像突然卸去了重担似的,连表情都有点哀伤。连橘梗都感觉到了,纯渊像是要故意要伤害激怒他似的。说话近乎于不近人情。

"小镜,这样走了没问题吗?"橘梗有点担心,"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小镜也该长大了,我不能一直被他依靠,他应该学着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不到时候独自去面对痛苦。"纯渊看着橘梗的脸,笑得很勉强,"叶橘梗,你这个祸害,小镜他......可能真的是对你动心了......"

半晌,他们听到门外传来苏镜希的哭声。压抑的,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服气的哭声。抽丝剥茧的无奈的痛楚,纯渊知道,他和小镜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4」

坏事永远都不差最后一件。

橘梗的拒绝已经很明确,纯渊并没有表现出沮丧,短信没有断过,橘梗也不敢回。纯渊有种让人回心转意的魔力,因为不是没有感情,所以无法抗拒,更不敢轻易招惹。父亲也发觉了她的消沉,鼓励她多和同学出去逛街。

她根本不想去,一个是不想多花钱,再一个是好像时间长了也没什么共同话题。

在超市里买晚上做饭需要的食材,在水果区正在挑选苹果,不小心衣服勾住了后面的手推车。车子碰到了人连忙后退,橘梗只觉得腰间一凉,是夏天的薄短袖针织衫,竟然勾出了一条毛线,腰间裂开一个口子。

"天啊,对不起......"女生忙惊惶的道歉。

"没事。"橘梗尴尬地捂住腰。

"诶?......"女生的声音一变,有点吃惊,"叶橘梗?!"

"林美香。"橘梗笑了,"好巧。"

高中互相看不顺眼同学在超市里偶然遇见,又被挂坏了衣服,倒霉事永远都不差最后一件。林美香却出人意料的热情。都不是小孩子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同学关系算起来也觉得亲切。他们在超市对面的肯德基坐下,林美香又买了饮料请橘梗喝。

两个人都变了很多,尤其是橘梗更像是换了一个人,让林美香觉得很惊讶,倒不觉得讨厌。聊天从彼此的近况聊来聊去又聊到以前的同学身上。某某考了什么大学。某某最近过的很得意。某某变漂亮了。说到最后不知道怎么绕到容青夏身上,她突然问:"容青夏最近还好吧?上次同学会见了他,感觉他一点都没变呢。不过你好像变了很多......比以前讨人喜欢多了......"

橘梗低头拼命喝饮料,尴尬的笑笑。

林美香越说越得意,完全陷入了回忆的乐趣中:"你不知道,那时候你突然转学,容青夏跟丢了魂似的,我们才知道容青夏喜欢你呢。班上的女生一半都嫉妒疯了,哈,当然也包括我啦......"

"诶?"橘梗愣住,"喜欢我?怎么可能?"

"我也希望不可能好吧?可是容青夏一直到现在还喜欢你啊,真让人嫉妒,你运气真好......"

"这......这怎么可能啊......"橘梗根本不敢相信。

"什么人啊你!你不知道容青夏找女朋友都是按照你的类型来找的么!你不是也喜欢他么,为什么不在一起?......"

"对不起,林美香,我、我家还有点事......"橘梗面色苍白的起身告辞。

"诶?怎么这样?"林美香有点失望,两个人坐下聊了还没十分钟,"那留个电话吧。"

橘梗匆忙的留了个电话,跟她告别,匆忙的上了一辆出租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阳太热烈的关系,橘梗头脑昏昏沉沉的,心里堵得要命。她坚持不到家,在小区门口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来休息。

风哗啦啦的吹过树叶,又吹过她的头发。

橘梗觉得眼前有什么在模糊,青白色的裙子上一滴两滴的落了泪水。她拼命地抹着眼睛,却越抹越多,压抑不住,心脏像抹布一样拧成一团,疼到不知所措。

面前有人递过一片纸巾,她没接,来人便帮她擦掉眼泪。

橘梗许久才抬起头,苏镜希的表情很复杂,很不自然地垂着手拿起地上的两个大塑料袋:"橘梗,外面太热了,你会中暑的。"

这样的事情好像是发生过的。

记得母亲刚去世时,橘梗伤心地不成样子,像个发狂的幼兽折腾着父亲。记忆中父亲没有为母亲的死掉过一滴眼泪,只是哀伤到麻木的样子,见了女儿却是笑的,即使那笑容也很勉强。他的生活没什么改变,像往常一样去花店打理生意,遇见客人都是微笑喊,欢迎光临。

没有人看出父亲的难过,他甚至会在家里哼着歌洗衣服。整理衣柜时,母亲的衣服也挂一两件在外面,好像妻子还在医院里上班,到了晚上就会回来。然而不久的一天,父亲照顾橘梗吃饭时去外地旅游回来的邻居带来了特产,很高兴的来家里说,去之前晓婉托我买回来的东西,晓婉不在家么?

父亲笑着说,晓婉已经去世了。邻居家的阿姨当时眼圈就红了,她出去也不过三个月。然而母亲走得太匆忙。橘梗当天晚上就听到父亲的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声,渗透进黑夜,如此的清晰。

那时橘梗太小了,还不懂得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的伤心。

原来人要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要经历过伤害才懂得疼痛,这是生活给予的智慧。

「5」

苏镜希给她倒了水,顺了顺她的背,女孩的脸还是很苍白,连眼神都有点呆。他担心的直皱眉:"你没事吧,是不是中暑了?"

"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橘梗渐渐恢复过来,"小镜,你怎么来了?"

苏镜希皱着眉不肯说话。橘梗也不逼问他,两个人有些各怀心事。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喀嚓喀嚓"的摇摆着,阳光薄薄地流过时间的缝隙。沙发上陷着他们冷气很足,橘梗有一瞬间会觉得这是纯渊带她去过的雪山,时间也真的被他的魔法所冻结。

呼吸起伏成海洋,心不知道漂浮着要去哪里。

--"橘梗,我和纯渊决裂了。信任这种东西一旦打破就回不来了。我们从没吵过架,更不要说冷战决裂,怕是怎么向对方低头道歉都不会。"

--"他决定去根据他爸妈的意思进演艺圈了,他想多赚点钱。我反对过了,没用。你知道的,他跟他妈妈说要自己负担春绯以后的医药费,还想为未来做好打算。"

--"他很独裁吧?他一向都是这样,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意见,我行我素的。所以他对你可是留情了很多呢!......橘梗,你说,纯渊是不是变了......他以前不会这么对我的......"

--"我知道他不想保护我了,我真没用,明明自己也是个男人,好手好脚的,却依靠了他那么多年......橘梗,你是不是笑我了......别笑我啊......"

--"橘梗,我没谈过恋爱,真的......连朋友都只有纯渊和春绯两个......我以前总觉得我最后会和春绯结婚的......可是我现在似乎是喜欢你的,因为看到你和纯渊在一起我会难过呢......"

--"橘梗,纯渊其实很讨厌演艺圈的,林信从来没养过他,甚至认回他之前还利用他炒作。虽然后来又去澄清,可是逼得纯渊连音乐学院都读不下去,所以才来你们这个学校的。"

--"纯渊以前几乎是我全部的世界,他的初吻都是被我夺走的哦,虽然是为了报复春绯夺走我的初吻,哈,所以他是我们俩斗争的受害者。他其实一直都是受害者,你可别被他外表精明的样子给骗了,纯渊才是最可怜的......"

--"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会让给我......事实证明我们很容易喜欢上同一样东西的......你瞧,唯独你他不肯让,我却来抢,我真是个混蛋啊......"

--"我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呢,真啰嗦,像个女人一样。橘梗,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橘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因为她曾经也信誓旦旦的说过"我来心疼你""我不会离开你",红口白牙说出的话,却软绵绵的掉在地上,根本听不到响。

纯渊那晚上讨好似的蹭着她,眼睛里都是哀求,让她不要走。橘梗已经完全相信纯渊根本不是因为可怜自己而跟想跟自己在一起。他是真的喜欢着叶橘梗。在这段感情里,不安的反而是他吧。

因为自卑而束缚自己,不信任对方的自己,至少要付上一半的责任。

苏镜希有点生气:"喂,你怎么不说话?......其实你和纯渊都是怪人,你们不嫌闷么?把什么话都憋在心里,这样真的会好吗?这样怎么能开心?"

花说的话,动物听不懂,人也听不懂,因为不是同类。

叶橘梗和安阳纯渊也不是同类,所以对方表达爱情的方式也不会懂。

爱情是存在的。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就像从城市的南到北,用不同的交通工具,转了多少个圈,绕了多少个弯,目的地是相同的,去寻找对方的心也是相同的。

所以,不懂也没有关系,不是同类也没有关系。

对于橘梗来说,纯渊就是钓勾上鲜嫩的鱼虫,又美丽又可憎又邪恶又悲伤的等着她自投罗网。

"喂,你笑什么!"苏镜希受不了的看着摇椅上唇角上扬的家伙。

--"纯渊每天都提前二十分钟左右到教室坐在窗边的那个位置看原文书。他思考时喜欢右手支撑着下巴。对人笑得越灿烂说明越不喜欢那个人。抱着胳膊大多心情不太好。如果他趴桌子上睡觉被吵醒,整个人的气场就会变得很可怕......"

--"可是,他是个很寂寞的人,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想要什么,所以他连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

--"我跟他说过,我要心疼他,可是我没有做到......小镜,你身上的温柔跟他很相似......他什么都不跟我说,默默的做了很多事......他什么都不说,我就当作没发生过,不去看,也不去想,像个傻子,其实对他来说很不公平的......就连那种随时准备离开他的心态,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其实我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任性又自私,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平静,反而一直让身边的人担心......小镜,我什么都不说,本来是不想让别人担心的......我真差劲。"

--"是啊,我这么差劲的人,每天都把"喜欢纯渊"当作咒语一样,其实根本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还一味的指责他不尊重母亲。他烦恼着春绯的病情,又挣扎进演艺圈的事,却还带着我去旅行,为我把夏天冻结了......"

--"他说这个夏天总会过去的,只要我愿意,这个夏天就会过去的......"

--"他说,你能不能忘记这个夏天呢?......我不能啊。我绝对不能忘记。用死亡这种方式来让我铭记的人,就像灵魂被死神做了标签一样,怎么忘啊......"

--"如果说容青夏是妖精,那么纯渊就是恶魔。妖精用死亡来换取救赎,恶魔用毁灭来建立羁绊......小镜,你大概不懂吧,在恶魔保护下长大的天使根本不会懂......"

--"纯渊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书上说,人在遇见喜欢到心脏时不时发疼的人,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想要去占有,而是远远的看着,敬畏又害怕,生怕破坏了这种美好,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要藏在黑暗中的东西,一点点光影就可以无所遁形。

而在阳光下反而刺眼到什么都看不见。

橘梗不想再躲下去了,罪恶感并不会消失,也不会减少,那么索性再多一点好了。

全身扎满仙人掌的小刺并没有一剑穿心来得痛快。

与其两个人分别痛苦,倒不如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痛苦好了。

「6」

"嗳,小镜,你能不能做一次树洞?"

"什么树洞?"

"就是那个被理发师说过'国王长了对驴耳朵'的树洞,我也有个秘密要对着树洞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保守秘密?"

"你一定会的,小镜树洞,来吧,我说啦。"

"你说吧。"

--

小镜树洞听到橘梗姑娘的秘密以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咒语一般,连呼吸都轻到怕惊了流过的风。橘梗送他到楼下,炎夏的躁动不安已经累积到顶点,快要暴乱似的流窜着灼人的阳光。

苏镜希突然回过头,目光坚定:"叶橘梗,那天晚上的事绝对不能让纯渊知道!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橘梗怔了下,露出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苏镜希这才放心了,从来没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说过话,又是面对万年老好人的叶橘梗,觉得像欺负她似的,又不好意思的道歉。被橘梗一句"你也温柔的太不像话了"羞得有点恼,说了句"我改天给你打电话"便消失在错落的树影中。

「7」

这个城市突然侵袭了一场雷雨,愈近深夜愈是下得凶。坐在木凳上摆弄收音机的女孩无聊地找着频道,橘梗在修剪花枝,耳边是嗤嗤啦啦的空频的噪杂声渐渐转换成清晰的男声。橘梗不常听广播,趁暑假出来打工的小妹还在上高中,平时靠这个打发时间的。

"诶,是那个林信的儿子林可在做访谈耶!"她很高兴的跺着脚,"你知道吧?这几天的娱乐报纸都炒得翻天了,父母都很美型,基因强大的私生子。长得很美,钢琴很棒,跟个王子一样呢。"

"才不是什么王子,是个恶魔吧,又凶又恶劣又腹黑,看人可不能看外表的。"

"天啊,橘梗你这是听谁说的?这绝对是污蔑!我们林可王子很温柔的!......有人在网上说去看了他参加的节目Live秀,说他很脾气很好,又斯文又优雅,迷死人!"

"温柔啊?"橘梗停下手中的活,又赞同的笑了,"嗯,确实也很温柔。"

"诶诶?你认识林可?"

"......不认识。"

雨势仿佛停不下来似的,收音机里放着林可弹奏的一首陌生的钢琴曲。她本身就对钢琴曲不感冒,只是觉得好听,如同行云流水,山间潺潺的溪水和群鸟和鸣,又欢快又可爱的调子。

她的心情不自觉的好起来,与这糟糕的天气有点格格不入。好似暴露了白光之下的心情,反而模糊不清。橘梗叮嘱女孩下班时锁好门,于是撑着伞出了店门。在对面的巴士站前等车,看到"橘梗之夜"四个字,散着紫色的光,像是浮动在夜色里,让人莫名的安心。

雨水味道像天上落下来最纯净的香水。

橘梗在巴士上忍不住闭着眼睛听雨声,街上没有什么人,路灯包裹着橘色的绒毛外衣,看起来寂寞又温暖。偶尔有人上下车,聊着一切对他们来说烦恼或者开心的事,听在别人耳朵里却是无关紧要的。

安阳春绯坚持回英国读书和自己无关。苏镜希暧昧不清的好感和自己无关。谭非为了工作奔波和自己无关。夏森澈再次失恋和自己无关。黎空自顾自的担忧和自己无关。父亲的颈椎病和自己无关。安阳纯渊做他自己不喜欢的事业也和自己无关。

无论是身边多么重要的人,仔细算起来依旧和自己无关。无关紧要,这四个字,想起来突然让橘梗觉得很难过。

橘梗搓了搓手,觉得凉得厉害,强迫自己不许想不开心的事情。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背着光,披了一层温柔的光边。还是很天然的样子,柔软的黑发,眼镜,表情单纯的脸。大雨留住了他的脚步,那稍稍有点烦恼的样子,好看得让人很为难。

橘梗拨了手机过去。

纯渊正愣着,看到橘梗的号码,显然有点吃惊,而后又笑了:"橘梗......"

橘梗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纯渊已经有一周没来找过她,好像很忙。她看着纯渊脸上的笑容在等待中一寸一寸的收敛,变得黯然又失望。她慌忙找着话题:"下周要开学了!"

"是啊,我知道。"纯渊这才笑了,"你啊,不用担心,我会按时去上课的。对了,我就在你家花店附近,我能去找你么?"

从花店到广播电台坐巴士需要一个小时,打车也要半个小时的路程,这叫在附近么!

橘梗心里涨得发疼:"不行!"

纯渊像被刺了一下,抬头看着檐下流淌的雨水:"啊......嗯......这样......今天好像的确有点晚了--"

"纯渊!"橘梗打断他,有点心急,也有点迫不及待的感动,"这次你不用过来......我的意思是说,每次都是你过来找我,这次......换我过来找你!"

你不用走过来,我会走过去!

路上的荆棘如果砍不掉,那么我就在它的身上踩过去!鲜血如果擦不干,那么就让它一直流!爱情如果不会死掉,那么就让它苟延残喘的活着!人生如果短暂到稍瞬即逝,那么就让我们做鬼也缠着彼此!

这便是纯渊要的相爱的觉悟。

橘梗三两步跑到一脸呆滞的纯渊面前,把伞罩在他的头顶上,用冰凉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喂,傻了么?"

那绽放在他泛着水光的双眼中的,不是迷雾,也不是雨水,不是光影,也不是眼泪。手指带着绵软的触感,很真实。视线描绘着她的轮廓,很真实。连她身上散发的凉气,都很真实。

"谁让你来的?!......下那么大的雨,感冒了怎么办!"纯渊变脸比翻书还快,手指掐她的脸丝毫不含糊。橘梗傻傻的被他又揉又捏,心里想着"脾气好又斯文又优雅"的只能是"林可王子"。而"又凶又恶劣又腹黑"的才是"纯渊恶魔"。林可和纯渊是无关的。这么想又觉得"无关紧要"的寓意也没那么糟糕。

"对不起,我下次会提前告诉你的。"橘梗惨兮兮地抓住他为非作歹的手。

"我有工作,你感冒了我没办法照顾你的......"

"嗯,不会生病的!"

"如果生病就挑我没工作的时候吧。"

"好。"

"你个傻子,要说不会生病的,不用担心......你这个小傻子......"

"对了纯渊,夏天好像快过去了......"

"是啊。"

"我怎么感觉它有点寂寞呢?"这个长到让人窒息的夏天,终于要过去了,而它终究会在回来的。很不吉利。

橘梗看着夏天的尾巴溜进泛黄的叶子里,觉得有点悲伤,不过没关系,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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