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除了这一句,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语言表达我复杂的心情。办完下一个刑事案,我基本就和刑事案说永别了。
军哥被捕了!我听到这一消息很惊讶。
他家里乱了套,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子女,他正值青春年华,现在顶梁柱断了,大厦将倾。村长等人来我的办公室,说要委托律师。
我说,不急不急,等到了检察院阶段再说吧。我怕他们期望太高,以为付了律师费就可以把问题解决。
我按他们的要求,整理了份几十页的反映材料,他们说要送给某某领导。在整理材料过程中,我才知道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海岛有一片盐场,历来由附近的X村占用经营,后政府确权给某公司,因没上马项目,军哥与该公司签订了承包合同,同时组织十来个人管理。当务之急是要清退历史上占有使用的X村村民,某天中午军哥到X村谈判,遭对方围攻殴打并毁坏小车。
当天晚上,军哥等人在X村通往镇上的必经之地海堤上截住煽动村民打人的某男,要求赔偿医疗费和赔偿小车损失,公安局等各部门人员赶到,调解到凌晨一点多,对方同意付三万元,余款两万元后付。
为追讨余款,承包人员在海堤上多次实施拦截行为,但均没有奏效,某男不但没有退出,还在那里养猪;为了清退占用者,军哥持承包手续奔走在各级政府间,没有动静。承包成员去盐场(目前已改为渔场)陆续采取了一些过激手段驱赶占用村民,事件持续一年,在春节前被捕。
那渔场有近九千亩,何其广阔,当然争的人就比较多了。
寻衅滋事罪、抢劫罪、盗窃罪、故意伤害罪、故意毁坏财物罪、敲诈勒索罪、非法持有枪支罪,洋洋洒洒定了七个罪名,我看起诉意见书看得脑子都发胀了。
村长他们和家属又来到办公室,这次真的委托了,当然收费是很低廉的了,军哥又没什么收入,靠帮人开车维持生活。我到检察院复印资料,资料有两千多页,堆到有我的臀部那么高。我挑了五百多页复印,花去几百大洋。
这案子开始正常送到了M区检察院,不知何故移送到K区检察院,我刚联系上主办检察官,没过几天就被告知移送到S区检察院。
我祈祷千万别再移送了,若移到下面的县城,真苦了我这种没车的律师也。
军哥的父母焦虑不堪,尤其是他母亲,盼星星,盼月亮,还没盼望到他归来,电话中说不到两句就失声痛哭。
我只有不断安慰不断解释,后来没话可说了,渐渐地就少了联系。
这么重大的案子我自然和老刘合办,因为我不是办刑事案的能手。我的任务最主要的是依据法律规定会见犯罪嫌疑人,说通俗点就是“探监”,转达家属和军哥的意思。我每月都去看一次,都没探讨什么法律问题,很多时候纯粹是聊天,有时候还充当心理辅导员。
军哥显得很乐观,听他说他是看完所的一把手,不用劳动干活,还能喝上好汤吃上好菜,每天可洗头,其他人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早上锻炼,中午休息,有图书室看书,也能看到当天最新的报纸,更有彩电看新闻,生活有规律,感觉很好。
我羡慕他竟还保持着度假般的心情。
“看你还肥了!”我说。
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他知道很多人在帮他,他坚信一年半载就出去了,看守所不过是暂时栖息之地,相当于换换居住环境而已。
检察院的起诉书千呼万唤始出来,认定了三个都是很轻的罪名。我们松了口气,一切如军哥所料。
案件到了法院不足两个月,就开庭了,案子被认定为打黑案件,那天早上法院在门口拉起了警戒带,等闲之辈不准进入。
我猜测,十来个犯罪嫌疑人,估计要开庭三到五天时间,屁股都将要坐成红烧肉了。
检察院开始出示证据,通过投影机展示侦察阶段拍的照片,那是海岛渔场被烧毁房屋残留的现场,作案的工具,缴获的猎枪等。我闻到海岛带着咸咸的海风味,那是怎样熟悉的味道。我们都是同一个村的,都生于斯长于斯,印象中周围村民淳朴、憨厚、简单,可岁月如梭沧海桑田,现在变得如此不堪。
军哥真的烧了别人的东西?真的有盗窃?真的打了他人?真的持有枪支?每到刑事案我都努力发挥幻想的特长,进行种种猜测。
台下十来个人,其中几个犯罪嫌疑人还未成年,我想,他们非要做渔场才能生活吗?人生也许是一堵绕不开的墙,碰到了就不可以拐弯更不可以回头,所以他们非要干这个不行?
我对他们投去同情的一瞥。
审判长问到辩护人有何意见时,我都机械回答:“同意犯罪嫌疑人意见。”多说无用。
开了好几天的庭,就等判决结果了。
开完庭,家属就可去见军哥了,我就慢慢不那么勤快了。传来小道消息,军哥的判决结果很乐观,比我想像中还乐观!
但高兴不到两天,又收到小道消息,说上级干预了,定调要重重地判!
眼前的美景只是晃荡了一下就消失了,一双双无形的巨手在背后推着,一双双黑暗中的眼睛在盯着,它们只在案件整个阶段的头和尾出现,让我们过程中的努力顷刻间付诸东流。
我不敢去见军哥,整整有两个多月了。之前我还劝过军哥,出来后莫再理会那片渔场了,好好干其他的生意,好汉不吃眼前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军哥当时就眯起眼,忙摇手,说:“出来再说!”又补充道:“我当时早就听闻要抓我了,我还是不动,我认为我们的事哪算什么事呢!何况,我们出来后,如公司的项目上马在那搞开发,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弟兄肯定是被重用的!那里的工程利润,也是很可观的……”
原来军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主动进来“修养”的。
但情况发展非他所料,小道消息传得越发厉害,说至少要判十年以上,因为钢铁项目进入海岛,须严打黑恶势力确保稳定,而军哥案就被盯紧了,毫无喘气和回旋的余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和老刘去看望军哥,不得不把严重性讲出,他的表情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出来,碰见军哥的姐姐在等待安排会见,中午回家后,其姐打电话给我,说军哥哭得很厉害。
判决出来了,结果是比小道消息还严重得多!
我们都无语,心情极其沉重。律师起了什么作用呢?我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消沉的经历比较多,下面写点轻松的。
我总会被问到一些令我不舒服的问题,但问得多了,我也产生了免疫力,回答就十分自然了。什么是人才?鲁迅说:“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鲁迅的话说明天才来自民众,我们要确信自己就是来自民众的人才,是金子,是闪闪发光的金子。
第四十九 致命语录
◆你在哪毕业的?
英雄如果问出身,那么刘邦还是赖皮的小亭长,朱元璋讨饭当过和尚,毛主席也只是一个中专生。结果呢,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磨炼了自己,在历史的风浪中造就了时势,都成就了一番伟业。
客问:“你毕业于哪个学校?”眼光不经意飘向远处,在等待最佳的答案。
我答:“肇庆学院。”一阵沉默,难道他没听清楚?难道这不是最佳答案?
我再答:“七星岩风景区,鼎湖山风景区,你去过吧?”我想借此唤醒他沉睡的记忆。
客曰:“哦,那是好地方,风景优美。”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风景区,反正露出一脸释然的表情。我再答:“国家级风景区,山清水秀,也是求学的好地方。”我都不知道是在说风景区还是说学校了,东扯西扯,希望他把话题转移。
客又问:“司法考试听说很难考的啊!”
我答:“当然啦,我考的那一年全国通过率不到7%。”我得实事求是地抬高一下自己,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抬高的地方,但客却没反应。
客叹曰:“人家名校出身的很多都没通过,你都可考到,聪明!”什么话啊,说来说去,还不是说我不是名校的,听你的口气酸溜溜。
我说:“哪里哪里,我是运气好罢了。”就来个顺水推舟,彻底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看看他还咋说。
客摇手曰:“不不不!光靠运气是不行的,要懂点东西才行。”客倔强地不肯说“实力”两个字,好像这两个字轮不到我的头上。
我谦虚地接着说:“肯定要运气加实力啦,那些没通过的是运气差点而已。”
客不出声,估计他还想不明白:那小子怎么也能过?
回家谈起此事,老婆怒发冲冠:“你为什么不说是XX大学毕业的?”
我无辜苦笑:“我确实没在那里呆过完整的一天啊。”
XX大学是我的自考院校,我感觉就像是后妈,如果我又读了在职研究生,那就又多个继母了。难道要我抛弃亲生母亲?
经过激烈的思想教育,我缴械投降:“以后保证说是XX大学的。”
可后来事实证明,当有客问道:“你毕业于哪个学校?”
我还是不假思索、不由自主回答:肇庆学院。
◆你执业几年了?
当有客问起这问题,我会豪情万丈道:“过五年了!”
超过了中国中小企业的平均寿命,可喜可贺。
客并不为之动容,我察觉到自己太不稳重了。
客问:“你专门打什么官司?”客人想从另外的角度探查我所说的是否有水分,谁都会随便编个数字出来。
我答:“很多普通案件都接触过,但还是以XX方向为主。”前半句属十分诚实的吹嘘,后半句投其所好。
客又问:“打赢的有几件啊?”一副穷追不舍的样子,好像要把我真实的面目揪出来。
我答:“我们办理胜诉的比例还是比较高的。”也是诚实地吹嘘一下,并没有违反职业道德吧?但每个案件情况不同,胜诉与否就有不同的标准,你叫我如何说是好?
客再问曰:“我这案子能赢吗?”客人从抽象到具体从普通到特定地询问让你大伤脑筋,请提高十倍的注意力!
我说:“律师从不向当事人承诺什么,但结合本案的证据,你胜诉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说话要留有余地又给他希望,别把他吓跑了,他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客还问:“你有哪一毒啊?”他认为律师执业久了就会五毒俱全,百毒不侵,听完我差点想问他:“你有多少毒啊?”我感觉面前的他全身都是毒。
我只能胡乱回答:“我只看过《东邪西毒》。”
◆你买车了吗?
某异地律师来电:“有一个执行案件合作,最近有空否?”
因之前有过愉快的合作经历,我们谈了不到十分钟,很快就定了合作意向,是件执行案,已查封了被申请人的财产,我做的只是跟进拍卖事项。
异地律师再问道:“你有车了吗?”
我顿在电话里头没有出声,心想没车又怎么啦?
律师曰:“周末案件的当事人会过来与你见一面,希望你能好好招待他一下。”
我想脱口而出“有!”为自己也是为本地律师挣个光彩,但有没有到时候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假的真不了,没有也不会变有。如果说“有”,他还不相信呢。
我觉得在与他的接触中,口气一直太幼稚,不像个成熟的律师,给人一眼就望穿是个没车的律师。
同行早摸准我没车,善意地给我提建议:“那你去租一辆私家车去见老总,费用也就几百块,我们这租辆私家车是很普遍的。”
我脑中还转着是否要租部的士去,听到租私家车的确感到很新奇,我这里还没听说这有此项服务。
当事人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需要高规格待遇接待,要给足面子,否则不单落当事人的面子,更会落异地律师的面子。
但如我租私家车,老板不还是可以看出端倪?
异地律师找了个理由,把委托解除了。我也落个轻松,毫不眷恋。
◆你有关系吗?
同事没空,丢了一件刑事案给我办理。
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子到办公室见我,据说他是陶瓷公司老板。他的结拜兄弟非法持有枪支被邻省公安逮捕了,关押在一个偏僻的边陲小县城看守所里。
看地图才知道,那小县城离我这实在遥远,与邻国只一地之遥。
中年男子之前找过我要我去看其兄弟,我说会见犯罪嫌疑人都有公安人员在场陪同,不能讲很多话,会见形同虚设,顶多给犯罪嫌疑人传递一种信息:你家人很关心你,为你请律师了。因此公安阶段请律师作用不甚大——其实我是嫌那里太远。
现在案件到了检察院阶段,不能再推辞了。当中年男子在邻省来电叫我坐大巴过去时,我磨磨蹭蹭了好久才答应。
一路好风景,高速公路在郁郁葱葱重峦叠嶂之间蜿蜒穿梭,我不断转车候车直至华灯初上才在小县城的车站下了车。
中年男子驱车拉我到一家酒家接风洗尘。我一路思忖着在席上该说什么好。
同桌的除了家属,还有一男,三十岁出头,已是秃顶,一副在社会浸淫颇深混得不赖的样子。中年男子介绍了案情的基本情况,接着秃顶男不露声色说了托关系找关系没有效果的情况,紧接着问:“你有关系吗?”
我不出声,我非大鳄鱼,不要说在邻省,就是在我那弹丸之地也没像样的“关系”。
我的底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就这么洁白无瑕,你可以选择委托或不委托。
回到旅馆,家属还是和我签订了代理合同,中年男子说律师费回去再由他代付。没关系,有同事在呢。
小县城旅店的条件之好,此生头次碰到,不来真是浪费了,不但有数码电视看,还可上网,更有免费国内长途电话任意打!我煲了一个晚上的电话粥,痛快!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眺望着希望的田野,内心涌动着感动!
下次我得积极点过来,我想。
过了段时间,中年男子又约我去小县城,我立即应允。
一路颠簸又到小县城车站,中年男子指示我走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这是间房中房,早有陌生人在抱头大睡,鼾声如雷。
中年男子指着台面几个墨绿的石榴,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把这吃了。腹中空空叫我吃石榴,不是想让我得胃病吧?
我瞥了一眼不出声。
他本独自霸一张床,看到这情形,赶紧翻身让出一张床来给我,自己到一边与司机合铺而睡。我像掉进了地窖,郁闷得透不过气,洗手间的条件更令我心生恐怖,那晚我宁可不洗不刷不脱就睡了,在一门虚掩的邻房里大睡的那个男人如果是个变态的,小县城就要出惨案了……战战兢兢心有余悸,经历难忘的不眠之夜,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中年男子睡眼蒙■说:“你到检察院复印资料去吧。”
我说:“请你司机载我一程如何?”中年男子坚决地摇摇手:“很近的,你自己坐车去。”说罢倒头又睡,我不勉强。
中午复印回来,中年男子说去看看他兄弟如何?听似商量口气却不容商量。
我说:“这次来看材料,会见来不及了,我有事得赶回去。”
在当事人面前我要么说老实话,要么只能说低劣的谎话,我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不由分说就被劫持着驱车去看守所会见犯罪嫌疑人。
路上,中年男子不断在我耳边交代这交代那,教我怎么说怎么问,当我是个最好的传声筒。我不客气了:“你很烦啊!”
回来之后,中年男子再也没叫我过去。
有一个和尚走山路,突然遇到老虎,于是他跑到了山崖边,因为没路所以他只好沿树藤往上爬,快到山崖顶的时候却发现有条毒蛇在上面,和尚不能上也不能下,因为上有毒蛇下有老虎。可是坏事还没有到头,因为和尚发现还有一只田鼠正在啃那条树藤,眼看这条树藤就要被啃断,怎么办?
和尚此时发现他的身旁有一朵非常动人的山花,一朵以前从来没有察觉过却一直存在的山花,于是和尚沉浸在对山花的欣赏之中!
被问的刁钻问题多了,我只能从上述的故事中寻求安慰。
第五十 天上掉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