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九
到了199师,政治部验过了介绍信,欢迎熟悉情况的同志来支援正规军。部队眼下正进行战前休整动员,叫六子暂时跟随侦察科一位宋参谋行动。这支部队打太原时要攻哪个方向?这是军事机密。不过六子多半可以猜出来了。因为宋参谋拿军事地形图来询问六子,六子看不懂那许多符号,但所问钢厂、电厂、兵工厂、火车站,包括河流桥梁都是太原城北地名。老孟所以派自己来这支部队,也都是有所用意吧!
这位宋参谋外省口音,也是农家出身。熟惯了,海阔天空聊些话题。省城人是不是每天都吃大饼油条?有钱人是不是都讨几个姨太太?军官们是不是每天搂着舞女跳舞?
六子知无不言,一一解答。
有一次,就他们两个人。宋参谋仿佛是不经意,像是随口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打下太原城,一人一个大学生。能有这事儿吗?太原城里满共多少人,会有那么多大学生?”
说过了,也不看六子,自己没事儿似的踱步,像是没说过。六子没有应声,不好应声,只当没听见。
部队号了民房居住,起床跑操开饭睡觉都是吹号。命令卧倒,不管水坑粪堆都得趴下;还有个口令叫匍匐前进,半趴在地下使肘拐膝盖那么往前咕拥。站个队列,刀切似的,谁要超前错后,值星的过来啪啪两脚。那份紧张那种约束,六子觉得自家就受不了。
伙食呢,不能说赖。小米干饭,山药蛋菜。六子当年就是相中那小米干饭差点参加了区小队。但是,一日三餐,三日九顿,总是小米干饭,山药蛋菜也总是切了指头粗的棒子,就吃得人着急。调剂口味,小米饭里煮点豆子,还是喂马的黑豆。难得吃一次面食,要吃也是小米磨成粉,蒸窝头、拍饼子。脚行的苦力,天天吃蒸馍,都能吃烦了。吃粮当兵,当兵吃粮,这份口粮不容易吃呀!
过了一段,六子由宋参谋陪了下到师部特务连来熟悉情况。好好的部队,怎么叫个特务连?原来是连队三个排,都有特别任务。一个警卫排,一个侦察排,还有一个通讯排,与普通作战序列区别开来。
正赶上开展诉苦活动,班里诉了排里诉,排里诉罢连里诉。班里诉苦时,班长号召大家诉苦,副班长拿上本本来记。战士们争先恐后举拳头:班长我先诉!班长我先诉!班长让谁先诉,谁才能诉。被告诉先诉的,很光荣,很幸福,就得诉出个样子,要哭出来。诉苦的哭的时候,别人也跟了抹鼻子擦眼,副班长都记下来。班里诉苦过后,排里诉。这就是各班选诉苦代表。排长号召大家诉苦,各班的代表又争先恐后举拳头嚷:排长我先诉!排长我先诉!
诉了几天苦,然后表决心。敌人的碉堡很坚固,谁去送炸药包?战士们就又争先恐后举拳头:班长我去!班长我去!副班长又都记下来。
诉苦表决心是这样,吃饭时是另一样。小米干饭是随便吃,山药蛋棍棒却要分派。一人分那么半勺,菜盆里剩一点底儿。这个菜底儿谁来吃?大家都喊:班长我够啦!班长我够啦!班长指定谁吃,谁才服从命令吃掉那口菜。
六子后来知道,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共产党也曾有和平解放太原的愿望。还曾经策动过阎锡山手下一个师起义,消息败露,准备起义的师长被害。这才下决心武力解决太原。而那正是听着多少万大军又诉苦又表决心的日子。
天气转暖,河流开冻。这一日,部队突然改善伙食。蒸馍管吃,猪肉粉条大烩菜一人一碗。当兵的议论,六子也猜测,部队要行动了。果然,当天晚上就吹了集合号,队伍夜行军赶到太原东山。也没号房子,就在野地里宿营。六子嫌冷,进村找地方,见家家门板都被摘掉,说是都绑了担架。民夫们挤满了家家户户,压根儿没有个能躺倒身子的地方。六子干脆钻在一家场院的庄禾堆里睡了,迷迷糊糊当中,身边就又挤进来几位。
天亮睁眼一看,嗬!满山遍野都是人。军队灰黄一片,细瞅,按连队凑了堆儿,正埋锅做饭。民夫们也编了队,可就吵闹吼叫,呼兄唤弟,喂牛饮驴,乱成一锅粥。村街、场院、河漕、地块、峁梁、沟壑,看着都没处插脚。六子要找特务连,绕村一周足足二三里,部队挨着部队。满眼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士兵,看着哪个也像认识的,细瞅又都不认识。向背手枪的打听,说特务连到前边去了。前边是哪边?该是西边吧!沟壑过去是沟壑,峁梁前头是峁梁,人马就不曾稀疏过。一共聚集了多少部队呢?又动员了多少民夫呢?
听民夫的口音,有寿阳的、平定的、昔阳的、左权的,当然也有六子家乡盂县的。肚饥了,凑到一家民夫的锅灶跟前,没有碗筷,衣服襟子上包了两坨小米干饭,捡了两支庄禾杆子,胡乱填了肚皮。赶了牛车吆了毛驴的农民说,从正月里出来应差,都一个半月啦!跟着部队走了几百里地,再不叫回家,就误了下种啦!有回去的吗?有!车上粮食卸净的,又返回去拉粮食,反正太原没打下,都不能回家种地。
顺着东山往下的坡势又赶了十来里地,快晌午了,瞭见一个百八十户的庄子。庄里庄外仍然都是人。河漕里,当兵的挖些坑,正在那儿等水,坑底渗点浑汤泥水,都舀进桶里。找老乡一问,这是北涧河,两丈来宽的河水被大军喝得断流,已经两天啦!
六子有些渴,听说河水断流,似乎就更渴了。奔进村里,钻墙豁子到一家院里讨水,一位大娘慌慌地挡了厨房门,说是没水。这点农妇花样瞒不过六子,渴急了无非闯进去舀了就喝。六子看这大娘慈祥,就逗个乐子,见屋檐下一只半截破缸里是猪泔,窗台边有个豁边碗,用碗舀了猪泔汤作势要喝。那大娘果然不忍,忙阻了六子,舀出半碗凉水来,一边念叨:
“兵荒马乱的,这年月!我就剩半瓦盆水啦,要多来叫你喝够。唉,一口水!”六子跑出村边,眼角里闪见一个人衣装个别。又不是灰黄军装,也不是民夫们的黑蓝粗布,是一身古铜色制服。定睛一看,竟是陈盛谋!想不到在这儿两连襟碰了面,都抢着询问对方情况。原来陈盛谋也叫城工部派下来当向导,派给了201师。简单说了几句话,陈盛谋嘴上起皮,说快要渴死啦!两天没进一滴水,想喝尿都尿不出。守着村边,也够死板,怎么不进村讨口水喝?陈盛谋说,部队有纪律,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许扰民,哪敢进村。再说,有民夫进村讨水,也都说村里一样断水两天啦!昨天,有喝马尿的,争争抢抢的,咋好意思去抢马尿?今天,马也不尿啦!
六子想一想,问连襟,有点水不大干净,喝不喝?陈盛谋只是干咽口水,喉结滚动,连连点头。六子返进农家院,使豁边大碗舀出一碗猪泔汤子来,陈盛谋夺过去,咕咚咕咚便饮,玉液琼浆不过如此。民夫们见了,早一团一伙冲进村去。陈盛谋几乎舔干碗底,眼巴巴还求六子:
“老六,还有没有?”
老六就为连襟再跑一趟差,却不止是那家的猪泔,家家户户猎泔都被扫荡精光了。一碗猪泔润了嗓子,陈盛谋这才细说他逃出太原的经过。因为卢师长一句遗言,返回太原;但后来能逃出太原,确实也是沾了卢师长的光。仗着一身军官制服,卢师长一张名片,顺利过了卡子,穿过防区。然后脱下军装扔掉,按六子所指方向一路奔回了边区。
眼看就要打下太原,两连襟互道一番珍重。别过陈盛谋,找到特务连,连里也正着急丢了登城向导。夜来宿营一个钟头,特务连接了命令,就赶到前头来了。好在还没误了执行任务,什么任务呢?到通讯排就知道详细了。
任务已经下到通讯排架线班。班长正在进行鼓动,从本师的光荣历史讲起。我们师有怎样光辉的历史,师长才争到这一任务;下边597团特务排也想争这一任务,但我们连有怎样的赫赫战功,连长也争,通讯科长也支持,咱特务连才争到这一任务;任务下到连里,三个排谁家不想立功?而我们排又有怎样的战斗历程,排长好不容易将任务争回排里;这才说到本班,是怎样的尖刀如何的老虎,光荣的任务终于交给了咱们班。
班长动员告一段落,战士们又抢着举拳头:
班长我去!班长我去!
副班长又使小本本来记。但这一任务要全班行动,具体要求则是要剪断一条电话线。
这一任务,宋参谋也随了一块行动。剪一条电话线以切断敌人联络,更主要的还在于侦察敌人这一带的火力部署。六子带路下了山,到了指定地点,前边一处土岗上立着一根线杆,瓷葫芦上扯着两条电话线。剪断那两条线,就算完成此次光荣任务。但接近土冈有一处开阔地,而开阔地左边一带土梁上是敌人卧虎山外围工事区,怀疑有暗堡火力点。
宋参谋示意开始行动,班长就下达命令,先派一名战士穿越开阔地。那战士倚着一道田埂,匍匐前进,过了那面土冈底下,没什么动静。班长就亲自率领两名战士再过,这时左边土梁子一带就有机枪扫射过来。准有三四处火力点交叉控制着这片开阔地。不过六子看清了,雨点般的子弹扑哧扑哧打得地上冒白烟儿,却打不着田埂下的人。班长过了那面土冈下的死角,招呼其余战士跟进。六子学着战士们的样子,爬过来,身边听着子弹噗噗响,却也没什么事儿。
然后大家等那殿后的副班长,可就遭罪了。他趴在田埂下,死蛇似的几乎不挪窝。咕拥那么一两尺,敌人枪声一响,就趴了纹丝不动。枪声停下半天,才又咕拥几下。六子只等得急屙急尿,班长脸色也极其难看。开阔地那面,宋参谋也双手拢个喇叭催促:没事儿,打不着!赶紧过吧!那副班长反正是死猪爬案,不焦不躁。后来六子听说,这班副是个老兵,资格比宋参谋还老好几年。光在副班长的位置上已经待了四年。是师部直属队的老寿星,连师长都知道他永远立不了功,大约也永远死不了。
实在等得麻烦,六子就催班长。不就是剪两条电话线吗?上去剪断不就得啦!但具体谁上去剪,还要纷纷举拳头、表决心,等副班长过来往本本上记。六子也够脾性急,夺过老虎钳就扑上土冈子。小时登墙上树的把式,三五下蹿上杆头,“咔咔”两钳子剪断了电话线。这时,有机枪扫过来,六子从杆上已经跳了下来。班长非常高兴,夸六子身手利索,说要向上边报告。六子瞧瞧战士们的脸色,赶忙说,这是咱们班的功劳。回头瞅那副班长,刚刚咕拥到半截儿。
六子毕竟在脚行当大头儿,手下的人也够五花八门,百人百姓,转而理解那副班长。这号人是否就不该来当兵?不尽然。为吃小米干饭,也许就当了兵。既想吃小米饭,又不想死,怎么办呢?又没违抗军令不前进,敌人火力阻挡前进得慢嘛!副班长的位置上熬了四年,再熬四年说不定当个副排长哩!由于两条电话线是六子剪断,班上战斗总结战士们又争先举拳头,表示要向地方同志学习。那副班长不红不绿还是朝小本本上记,六子就说自己可以没有班长命令擅自行动,其实大家都很勇敢。至于顺利剪了两条电话线,说不定是副班长吸引了敌人火力。大家就又争先表态,要向副班长学习。
太原旧城,方方正正周边十八里十八步。西临汾河,河上只有日本人当年修的一座洋灰桥。开阔地带宽广,防守不易,进攻也太暴露。西山又太远,无法支援守城。城东南双塔寺,城东北卧虎山,高冈逶迤漫延,与太原城互为掎角之势,阎锡山的钢铁防线就布在这两处。听说日本人帮着设计了子母碉、连环堡,城防坚固华北称最。外围战斗打响,争夺这两处制高点,打得分外酷烈。
战斗打响前,东山根儿堆起了三四垛小山那么大的棺材堆子。战士们特别是报了名送炸药包的勇士纷纷上前挑选棺材,也许都意识到活下来的可能太小吧。少数几个像是闹了点酒喝,大嚷大叫,壮怀激烈;多数默默地,把自己的名字条儿贴上选好的棺材,怕不牢靠,仔细压压平展。看着十七八、二十郎当的后生家们,六子心里忽就刀子剜似的难受。都是些人芽芽,还都没有正经活过哩呀!
守军的碉堡地堡,火力猛烈,也特别坚固。大军这头的炮火打过一轮儿去,敌人的工事那里烟尘迷漫,总该没什么活物了吧?冲锋号吹响,整连整营的人马冲上去,碉堡地堡里仍然火力猛烈,狂风刮倒庄稼似的,都被放展。机枪掩护,特等射手瞄了枪眼打,送炸药包的又不断被打死。终于有人拉响炸药包,炸掉火力点,部队才能往前推进一截。
炮火轰击那面,六子就担心被抓去修工事顶炮灰的于老四背锅五他们,不知能不能逃出这场劫难。火力点打倒成片的队伍,六子又心尖子打颤。冲锋号却一遍一遍吹,整连整营的人一次一次往上冲。真是一尺土地十寸血,片片江山血染红!
到底攻占了卧虎山制高点,太原城失了屏障,完全暴露在大军的火力之下。战士们押着俘虏往后边去,一个俘虏兵拐了腿,背锅扛蛋的像是脚行里的背锅五。只看个侧影,六子也没敢招呼,不知是不是。宋参谋眼睛熬得血红,胡茬子黑森森的,说师直属队损失也不小。侦察排要侦察火力点,通讯排要架线,工兵排既要排雷还要炸大型火力点,队伍减员不止三分之一。那位副班长老寿星也牺牲了,伏在水渠里,一发迫击炮弹可可落在身边。人给炸成几截,随身带的小本本也炸散了,飞舞如纸钱。连那样小心在意的老寿星都躲不过,处在这种战场里也只好听天由命吧!
攻城前夕,六子下到了攻城尖刀连。
我军大炮已向城头城中轰击了几天,城里也有炮弹打出来,却很快被压制下去。失去屏障的太原孤城顶多是在作困兽之斗罢了。
攻城尖刀连若从城北正面登城,兵工厂发电厂虽可依托逐次推进,但也可能在厂区受到抵抗。若从东北方向顺着北沙河推进,可以直接扑到城墙根儿。北沙河这个季节没水,河漕里据六子所知又从没埋过地雷。宋参谋把六子的意见反映上去,上面决定大部队仍从正面推进,攻城尖刀连就沿北沙河直扑城底。待攻城炮火延伸,立即登城,争取登城头功!
攻城当日早上,大军集中了所有大炮轰击城垣。发炮声、爆炸声,响得听不出点来。尖刀连全体战士都解掉背包,一律短把子枪,腰里别满了手榴弹。大家斜刺里沿河漕推进到离城墙几百米的地方,等候攻城信号。炮火刚开始延伸,信号弹升空的同时,冲锋号乍然吹响,一片喊杀声在耳边在身后轰然响起,犹如山崩地裂,正不知有多少万人发出战叫,其威势更比炮火齐射还要夺人魂魄。
喊杀声里,尖刀连百十号人扑向城垣。六子脚底似有弹簧绷出,也呐喊了随着队伍冲向前去。这时,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有刀山火海,也都不管不顾。仿佛前生后世俱都消失,生命在此刻尽数投入这冲锋陷阵了。身边有人跌倒,前边城墙根儿有爆破的强光。六子跑着,忽就栽倒,双手插进土里。抬头看,城墙炸开一道豁口,城砖塌土铺成一条斜坡。眼前尽是绑腿布鞋,乱糟糟蹬动。
从小北门这厢炸开的城墙豁子口,六子随着199师攻城尖刀连爬上城头,瞭见城南城东皆攻城得手。红旗招摇,军号呼应。城中几乎不再有什么抵抗,只有阎锡山的督军府内梅山那儿还有些稀落枪声。
太原城就这么攻下来了。
六子自然不会悲哀,可也确实没有多少欣喜。
而他到底也说不清自己的当下感触:
这算是打进了别人的院子呢,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父亲是个老百姓,不是哲人。但普通老百姓,不能说他们不懂哲理,没有类乎哲人的思考。
对于亲自参与过的历史,他们天然地拒绝宏大叙事,不爱听意识形态化了的高头讲章。他们更信任自己的皮肉亲历。他们口中的历史,就愈加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