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八
六子毕竟是在组织的人,冒险逃出太原,个人侥幸活出一条性命,但未有上级指示就擅自离开交通站岗位,总得向城工部有个交代,听候组织上的裁决。进县城见了********王林,王林很高兴。说这种情况之下,已没法开展工作,撤出来总是好的。话说得也还知己,入情入理。二分区机关嘛,包括城工部已随主力部队打到榆次,会合其他兄弟边区队伍准备打太原。部队打下一处,上级就安排些机关干部坐镇留守一处,着手建立政权。王林当了********,原本想留陈盛谋一块工作,但老陈在卢师长部下当过副官,知道些敌人军队里的情况,开了介绍信就上城工部报到去了。六子自然更不可能留在县上,也开了介绍信,一路经寿阳下榆次来找城工部。
榆次周围,大军云集。正规军民兵不计其数。民夫担架队毛驴大车粮食辎重铺满冬野。军号声此起彼伏,取暖的篝火密如天星。六子心中别生一种感叹:八路军使红布包个笤帚疙瘩顶手枪那年月,谁能料定能有今天这气候!这样阵势,这样气派,与那阴森局促的太原一比,阎锡山的气数确实尽了。纵然城外筑有十万碉堡,不过多延缓几日寿命,多死些兵丁罢了。
钻胡同,过岗哨,问身份,验介绍,终于找到晋冀二分区城工部。城工部占着一处两进院子,门上加着岗。验过六子的介绍信,问要找谁。六子说找张岳飞,哨兵说张主任不在;又说找陈盛谋,哨兵不认识这个人,进门去问一回,告诉陈盛谋到正规军去了。六子想直接找老孟,又多少有些底虚,总觉着先从下面探个长短为妥。想了想,又说找韩赵云也行。哨兵就说韩科长在家,领了六子进院。韩赵云在外院西房一间屋子。
韩赵云换了一身正规军的棉装,衣服太肥了,细瘦个头变了个矮墩子。韩赵云拢共进过太原一次,乍见六子愣怔了一会儿。一旦认出是脚行的六子,十分热情。又倒水,又替六子卷烟。互相问些情况,韩赵云当的是保卫科长;张岳飞呢,是工会工作委员会主任。进城后,张岳飞估计要抓工会工作,韩赵云还干保卫。不过,城工部要撤消,再做保卫也许是到什么机关,也许会下工厂。那老孟呢?听说已经建立了太原市委,首长好像是市委的工业书记,要主管钢厂和电厂。
说着话,张岳飞也回来了。这家伙还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六子就嚷:
“哈呀,你还活着?我还当早让人家活埋了哩!”
张岳飞是六子的入党介绍人,又是地下工作的直接领导,六子也就不客气:
“你们能走的走,能撤的撤,留下的人是死是活就不管啦?是叫撤哩,还是就叫死哩,也该有个话吧?”
张岳飞这才说了人话。说也担心城中情况,只是咱这条线实在派不进人去,联系不上。大未子出来送讯儿,陈盛谋后来也逃出太原,大家都高兴。大未子在担架队当个队长,他能做啥?还是气力活儿呗!陈盛谋归了队,城工部用不着多少人,再说也快撤编制啦,派到正规军里当向导。他出城时,穿越过敌人的工事区,多少知道些情况。
关于六子,张岳飞和韩赵云合计一回:
“老六归了队,咱汇报给首长,看首长怎么安排吧!”
六子担心自作主张逃出太原,老孟会不会怪怨。那二位对对眼儿,都说不会。又担心敌人给登了报纸,说自家自首什么的。张岳飞说这种情况已有发生,首长早已识破这是敌人的离间计。比方说你六子要是自首了、叛变了,哪里还会归队呢?至于日后,肯定要进行严格的审查落实。这一条六子也就放心。
张岳飞问起李德骐的情况,六子据实讲了。张岳飞提醒六子,老孟若是问起,就说还在城里坚持着,老孟不喜欢听见什么人动摇退缩。这样,咱们这条线上就整个没有什么问题。六子又介绍了敌人特警指挥处那个副处长审案的过程,张岳飞忙摆摆手:
“快不要讲啦!那家伙坏了咱不少同志,老孟为这挨了严厉批评。快打进城啦,各部门都是报成绩报功劳,城工部却连连出事,你说糟心不糟心!”
六子心下就觉得有点别扭。在城里做地下工作,担惊受怕,弄不好就要掉脑袋;掉了脑袋呢,却影响了本部门报成绩报功劳。这么想着,关于自己坐了老虎凳的事也就没心思贩卖。谁让自己做的是地下工作,不一早和张岳飞干什么抗日区小队呢?
等了两天,老孟有了空儿,接见了六子十来分钟。
老孟脸还是那么长,没什么表情,而且黑铁黑铁的。翻了一会儿手头的一本什么册子,叫六子到199师部队去报到,具体担任那支部队的登城向导。城工部开了介绍信带上。安排罢任务,老孟长脸松泛了些,说六子加入组织以来,还是做了点工作的。至于六子逃出太原前来归队,一句都没提。随后简单询问些城中情况,六子粗粗介绍几句,老孟也不怎么听。叫通讯员给六子打菜领蒸馍,说吃了饭就可以去报到啦!领导上准是太忙,有许多大事要考虑,早又黑铁了脸,拿铅笔在册子上勾勾画画。六子也就很识趣,告辞出来。
能叫首长百忙中接见一下,张岳飞费了不少劲,觉得这样对六子总也算个交代。归队呢,也就圆满归队了。所以,很挂心首长接见的细节。很有功劳,很替六子幸福的样子。六子却并不感到多少幸福,甚至也没体会到张岳飞爱讲的什么组织的“温暖”。也许,老孟就那脾性,没多少闲话客套。归队呢,你就应该归队,还夸你几句不成?逃离太原呢,是你自作主张,不批评也就够宽容的了。那么,老孟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儿接见自己几分钟,到底也该算作是一种温暖呢!只是自家还不善体察这种温暖吧。再说,还叫通讯员打饭,叫吃罢饭再去部队报到。呵呵,是温暖。
六子这么想着,就对张岳飞讲:
“老孟说我加入组织,还是做了些工作。”
张岳飞很激动:
“那可不!肯定了你的工作,也就是肯定了我嘛!好,好!你给部队当向导,继续好好干吧!打下太原,咱们争取都立功受奖,胜利会师!”
经张岳飞这么一鼓动,六子的情绪便也开朗许多,高高兴兴地吃完蒸馍粉条大烩菜,欢欢喜喜和张岳飞韩赵云分了手,揣着介绍信找部队去报到。
到了199师,见到大部队的那号阵势,六子看得分明:人山人海,万众一心,攻下太原城,那是定而无疑。死人嘛,准少不了,尸山血海。因而思想也舒朗开来,在这样的大阵仗里,自己被活埋还是不活埋,也太寡淡,太轻微,确实不值得老孟松泛了长脸来温暖。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打天下,坐江山,改朝换代,岂是自己这号草木之人能了然的。那卢老汉有文化,多见识,也许只是参透了个人的生死。至于眼前这大阵仗,大形势,怕是那金刚眼也比自己高明不了多少。他或许能看出阎锡山二战区要玩儿完,却掐算不来如何完蛋,多少人将要有血光之灾。
父亲平生仗义疏财,命运却十分坎坷。多次濒临险境,屡受磨难。也许他往往都能死里逃生,就是命运的赐予?这样理解,无疑也相当可笑。
我只知道,父亲命运固然不济,精神却百折不挠。生命力始终旺盛,人生态度始终如一。他的血脉,他的言传身教,天赋于我,我别无选择。对此,我多半觉得不坏,甚至有些沾沾。也许不免“儿不嫌母丑,子不言父过”,就弘扬了传统,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