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大的雪花密密麻麻地敲打着八号哨所的早晨。
“下大雪啦,兄弟们。”哨长李志军吹完起床哨,站在台阶上激动地喊了起来。“今天早上不出操,都快起床看雪呀!”
这是入冬以来哨所迎接的第一波雪。今年的雪下得稍晚,要是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过至少三波,大雪封山了。
不到两分钟,那一张张刚才还在睡梦中的脸,便先后笑嘻嘻地出现在飘飘雪花中,一个个还毫不谦虚地你一言我一语,高兴地讲评分析起这场雪来。讲评来分析去只有嘴巴和眼睛过瘾,还远远不够,于是接着就爆发了一场没有缘由分不清敌我的战争。顿时雪花和雪球交叉飞舞,你我他来回躲闪跑动,抢占着有利地形进攻着不利的虚拟对手。
如火如荼的雪战,把正在做早饭的上士张为民也馋得手心发痒,快速地溜到主战场的近处,捏几个馒头大小的雪球,挑几个最佳射击目标,痛快地放几冷枪,又跑回厨房去烧饭。
一天又一夜,纷纷扬扬的雪花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哨长李志军看着眼前这一个个小孩子般正在无忧无虑堆雪人的战友,心里盘算着如果从现在起大雪封山,给养送不上来,贮备的粮食、木柴和菜是否能应付到往年开春化雪的时候。他怎么也忘不了前年那个令人刻骨铭心的漫长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非常邪门,晚上熄灯睡觉前还没有半点要下雪的迹象,可一觉醒来,通往哨所的那条弯弯山路便再也找不着了,眼前只有臃肿的一遍白色。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半个太阳的影子,每天只有时断时续的北风呼啸和狂舞的雪花。
那时他是上士副哨长,还没有转为志愿兵。副哨长负责后勤,专管哨所十一个人的吃喝拉撒。碰巧在下雪前的几天他下山回连部开会,顺便就组织连队的战友们给山上哨所运了两个月的贮备粮菜。连队距哨所有十五里,山路不通车,途中还要爬过一座陡峭的山头,路又窄又险很不好走。
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大雪封山会比往年多出一个多月来。两个半月的时候,菜全部吃光。三个月的时候,大米袋子也空了,只剩下了几包面粉。看着战友们节吃省喝脸都发黄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下睡不着坐立不安。他给连长天天打电话,连长也天天给他打电话,一个反映情况一个问情况,同样的心情促使他俩一致决定:山上派人下山接粮,山下派人上山送粮。
连长在连里挑选出五名身体最棒的战士,组成了第一个上山送粮队,由一排长带队。送粮队仅爬到半山腰,由于雪太深找不到路,前面探路的两名战士同时滑倒滚向山下,其中一个被摔成右腿骨折,另一个被树藤缠挂住脚倒悬在空中,经过好几个小时的努力营救才使他俩脱险。没办法,只好放弃上山计划轮流背着受伤的战友返回连队。第一次送粮以失败而告终。
他也挑选了五个身材高大的战友,每人拿一根身长的探路竹竿,与自己一道下山。山上风大雪猛,一个小时也向前挪不了多少步。行至那无名山头上时,走在中间的一战友左脚突然踩偏,竹竿脱手,“嗖”的一声快速向山下滑去。身前身后的战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顿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心想这下完了,这么陡的山,滑下去不摔个半死也要残废,如果自己想得周到一点,当时多贮备一些粮菜,哪会有今天这样对不起战友的事!紧随着又“嘶”的一声,已经滑出了好几百米的战友竟然奇迹般地停住了,他身后那被冻成硬壳的雪上留下了一段两行醒目的血痕。战友是被树枝挂住的。人挂在山腰上,上面的人想过又过不去,把皮带衣裤连成绳子长度又不够,怎么办呢?没别的办法,只好派两名战友迅速返回哨所,拿来绳子,绑住腰下去一个,把受伤战友的腰先绑住,然后剪破衣服取出救命的树枝,再由上面的战友一下一下往上拉,拉了大半天才宣告最终脱险。第一次接粮也以失败而结束。
连长和他又组织了第二次、第三次,都分别以无可奈何的伤兵折粮而告终。连长发誓还要来第四次、第五次,反正不把粮菜送上山这个连长就算是白当了。他打电话请求连长暂停,山上的战友们都说,说不定过个十天八天就要晴了,现在虽断了菜,但面粉和盐还可坚持半个月,宁可多饿几天,也不愿连队战友因此而折胳膊断腿。连长回话说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天气预报等几天再说吧,山上的战友受罪他也从心底里难过,还请战友们原谅这个不称职的连长。
咸面糊,这是现在所有食谱里都找不到的特殊饭菜。把雪块化成水烧开,再往锅里放上一把盐,再把面粉放进去搅拌成面糊,这就是哨所三级厨师张为民发明的专利,还美称其为“太空食品”。战友们就是吃着这个既是饭又是菜的饭菜,每天执勤不误,或者是扫尽弧面卫星接收天线上的雪,有说有笑地看着电视里庆祝新春佳节的节目,不时还对某个节目某个演员民主地评头品足一番,度过了那令外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的十三天。
天无绝人之路,第十四天终于晴了。金色的阳光像一份丰厚的新年礼品,迎得了哨所全体战士充满感激的掌声。第十五天连长带了整整一个排的兵力爬上了山,送来了上级发的春节慰问品和粮菜。这时春节已经过了一个月零七天。
“哨长,是不是在想嫂子呀,眼睛都忘了眨一下。”忙着堆雪人热火朝天的张为民,见哨长站着在发呆,于是绕到他的身后,用力捅了他的腰一下,大声说道。“要想嫂子就回去休假吧,何必这样伤脑筋呢?”
“没空想她,我在想如果大雪封山,我们的粮菜应该够了吧。”哨长被张为民这一捅一喊,顿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有我呢,你担心什么,我们这次贮备的粮菜至少可以吃上三个半月,老天如果有本事能封山四个月,我保证不怕又吃咸面糊。”张为民自然地两手一摊,非常自信地回答道。
“哦,我忘了你是副哨长——我们的粮草官,看样子刚才是我瞎操心,白白死了好几个脑细胞。”哨长李志军开玩笑道。
“又拿小弟开涮啦,副哨长一切行动听哨长指挥,你没看我们正在为你效劳吗?”张为民指着正在堆雪人的战友们说,“我们已堆了五个冰雪战士,打算一共堆十一个,这就是说我们哨所将有二十二名战士了,你又多了十一个手下,实力快赶上排长了。”
“那就赶紧堆吧,堆好以后我成了排长,你也就是张哨长了。”
“哈哈哈……”
第三天,哨所后坡上战友们栽的几排梅花开了,暗香不时随北风挤进哨所的屋里,沁人心脾。不知是谁号召一声踏雪赏梅去,后坡的梅园里便又响起了不同口音的吟诗声:“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排风月而迥出,傲霜雪而独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