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回来了。以往狗子都是年前出去,年尾才回来的。
三月的天,走在满是碎石块的小路上,满眼的嫩绿,嫩叶沾着清晨的雨露,在微光下闪闪发光,很是惹人眼。
村里很安静,狗子回来得太早了,就像他那天出去得太早一样,村里的人都还沉睡在梦里。
狗子走到家门口,轻敲了下门,门约好似地很快就开了。狗子扔下包,妻子啥也不说就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面。狗子吃了大半,把碗搁置在一旁,而后满脸疲惫地睡去。
“咋又回来了?”狗子醒来洗刷完往门外望了望,没想到被眼尖的张大妈看见了。
“回来弄身份证。”狗子笑着说,有点生硬。
“回来过清明节吧?”张大妈仿佛没听见狗子刚才说的那些话。狗子应了声就进屋去了。
乌云很快绵延开来,瞬间就霸占了大半个天,弄得狗子也没啥心情。
一场暴雨过后,天开始放晴,门前那棵柳树带着雨珠在轻柔的阳光里摇曳着,闪闪发光。狗子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
“一棵柳树有那么好看,瞎起劲。”狗子他媳妇端着一簸箕嫩绿的艾叶从山上回来。艾叶是刚摘的,还沾着雨水的气息。艾叶和糯米粉捏成一个小丸子放在一起蒸,丸子中间包点红白砂糖,在狗子他们村里称为艾叶米果。艾叶米果,年年清明节村里人都要拿去祭祖。
一整个下午,狗子待在屋子里看电视。狗子他媳妇见了就生闷气,说,咋新娘子似地,也不出去走走。
新娘子?狗子都结婚快二十年了。有两个孩子,一个正读高三,一个正读初三,都是花钱的时候。
媳妇的话是命令。狗子起身望了望外面,窗外的那棵柳树依然在春风里摇曳着。狗子发现自己斗大的字都不识的人变得像心思细腻的文人了,喜欢看树。
狗子喜欢看树了。狗子他媳妇不知道为什么。柳树,柳腰,女人似的,狗子他媳妇想着男人是不是在外面学坏了也学着抬头望了窗外那柳树一眼,扑哧一声独自笑了起来。
真是越老越像个孩子,狗子他媳妇自言自语地说。
整个村里依然很安静,狗在小巷深处犬吠着,小孩子拿着扫帚独自在门前玩耍。
狗子出门就去了村子的那片小林子里,独自缓缓地走着,一抬头,阳光就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眼里。
林子里只听见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哗声,犬吠声传到狗子耳里,已很是细碎。
“是回来过清明节吧?”往回走的路上,狗子遇见卖豆腐的老罗。狗子和老罗是小学同学。老罗卖了大半辈子豆腐,没踏出家门槛半步。
“有点事。”狗子边说边递给老罗一根烟。红双喜,好烟啊。老罗接过烟闻了闻,扯着嗓子说。
清明转眼而过。
这天狗子刷完牙,又碰见老罗。
“咋?还没回去?”老罗望着狗子,一脸迟疑地说。
“还得过几天。”狗子随便应了句。
几天后,狗子从集市回来的路上又碰见老罗。
“咋,还没回去?”老罗问道。
“回哪?这不是我自己的家么。”狗子突然从口里蹦出这么一句来,直噎得老罗无话可说。
“你这是咋了?这么大火气,人家老罗也是关心你。”狗子他媳妇在一旁赔笑着说。
从回来算起到现在,总共十一天。狗子记得一清二楚,这十一天,他总共出去了三回,一回去坟上祭祖,一回去林子里转悠,最后一回就是上午和媳妇去赶集的事。
狗子他媳妇一脸疑惑地问他为啥换了个人似地待在屋子里不出去时,狗子就说他嫌麻烦,一出去就有人问他咋又回来了,咋还不出去。狗子说那些人问得他都心烦了。
狗子他媳妇听了狗子的这些所谓的理由,就笑,笑个不停。然后说,真是越老越小孩子一样了。
恩,我就是你的小孩子。狗子笑着说,转过身去,心底又落下泪来。
十天过去了,狗子还没有走的迹象。啥时走?狗子他媳妇说。不是说厂里只放十天假吗?
后天就走。狗子看了媳妇一眼,闷闷地说。
狗子以为媳妇接下来还会说点别的什么。只是,狗子他媳妇看了他一眼,啥也没说,转身就出去了。
后天,狗子真的走了,依然是扛着那个跟随了他将近二十年的木箱,依然是在一个温馨的清晨,整个村庄静悄悄地,只听见狗吠声。
火车轰隆轰隆在暗夜里前行着。
深夜,车厢里依然喧嚣着,打扑克声,列车上服务员推着水果车的叫卖声,婴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狗子有点吃力地推开车窗,把紧握在手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扔了出去。
透过车窗外的灯光,狗子看到被雨水淋湿的树叶在黯淡模糊的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模样。狗子忽然就想起家门前那棵在阳光下摇曳闪烁着的柳树。
狗子眼角突然溢出一滴泪来。坐在狗子对面的那个男人见了,一脸疑惑。
次日,狗子刚下火车,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怎么身体有病也不跟我说一声。”狗子他媳妇哽咽着说。“你的病历本落在家里了。”
狗子心底不是滋味。一阵沉默。
“快回来吧。”狗子他媳妇催促道。
狗子犹豫着,仿佛又看到了门前那棵在阳光下摇曳闪烁着的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