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那条小河渐浅,那张陈旧的床浮在河面上朝深处漂去,时急时缓,直至我俯身仍看不见它的踪影。最后一次回首,我依稀看见一丝亮光,那些在河底沉睡了几十年的石头开始浮出水面,在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下熠熠发光。
母亲蹬腿而去的那一刻,紧紧地握住达儿的手,而后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前,当母亲发现哥脑子有问题时,我就读懂了母亲的眼神。只是那时我还尚小,还不能完全读懂母亲的眼神。
母亲走后,我就理所当然地从她僵硬的手里握住了哥温暖的手。以前,哥总是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抬头望天,独自哼唧哼唧个没完。而那时的我正处于青春兴奋期,二十好几的年龄就是整天跟自己心仪的女子瞎混在一起。
现在,哥依旧整天哼唧哼唧个没完,我始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我开始挑起眼神重新去打量他。
从周一到周五,是我照顾大哥的日子。周末,我就把他交给了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龙儿。我总是把时间搞糊涂,一天又一天的跟哥哥瞎混在一起,孩子似的跟他捏泥巴人。过路人见了,都一脸怪笑地望着我们,一脸疑惑,他们都不知道我三十五岁的哥其实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哥总是对我说他明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总是把昨天和明天混淆在一起。而今天哥则从未提起,因为今天的每时每刻转眼就成了他嘴里的明天。直至龙儿放学归来把书包递给我,我才把哥转交给他,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
妻子带了几天大哥就犹豫了,而后害羞的姑娘似地对我说,他总是突然地抱住我,一天好几次,烦死了。我谅解地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大哥是把妻子当做母亲了。
一个微雨的清晨,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大哥傻站在窗前,口里哼唧哼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妻子见了一脸惊诧,大哥今天这是怎么了?起这么早。龙儿见了却一脸平淡。我匆忙起身,走到窗前顺着哥的眼神望去。那是一片墓地,转身我心底忽然一惊,猛然想起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十年前的今天,父亲是在一阵悲戚声中远去的。那时的大哥端着父亲的牌位傻乎乎地站在送丧队伍的最前面,一脸怪笑。大哥的怪笑与父亲的离去在别人眼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我们怎么会把这个给忘了?妻子一脸内疚地说,然后忙着准备去扫墓的东西。是啊,我们怎么会把这个给忘了。妻子的一句话,直噎得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一切准备妥当,大哥便从妻子手里接过扫墓的东西依旧傻乎乎地站在最前面,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样子。
哥一路依旧哼唧哼唧着,落过那片池塘就跟我讲幼时我和他一起在里面摸田螺捉虾米的快乐时光,而后转过身来朝我张嘴一笑。当我们走到庄里的那条河流前时,大哥忽然作出很痛苦的样子,双手仿佛翅膀似地左右拍打个不停。妻子和龙儿看着大哥古怪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我飞快过去,大喊了一声,哥,我来救你了。大哥见我冲过来,立刻安静下来。那都是些陈腐细碎的记忆,只有眼前的他还记得。走在泥泞的路上,低着头,弹了弹拖着长长尾巴的烟灰,八岁那年大哥在水里苦苦挣扎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里缓缓展现开来。
哥安静了片刻又哼唧哼唧起来,妻子和龙儿都听不懂,那些灰一样漂远的事儿,只有我还模糊的记得,偶尔翻出来品出些苦涩的味道来。
我安静地听着哥的哼唧声,这些声音飘浮在空气里,转眼便落在一旁的墓地上。只有今天我才那么安静那么认真地听他的独语,山谷间的空灵顿时让我清爽许多。抬眼望哥的身影,回想着他哼唧了几十年的事情,我忽然发现哥是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哥满脑子装着的是那些细碎的陈年旧事。
到了暑假,准备把哥交给龙儿照顾,龙儿听了露出一脸的不情愿,说自己明天要去同学家玩后天要和小敏一起去钓鱼,早就约好了的事情。面对孩子的诉说,我有点惊诧于他怎么这么快就把未来日子里的事给安排好了,而我则整天忙着当下的事情。当我说开学前给他买个漂亮的书包时,龙儿才高兴地答应下来。
于是,我便整天陷入家里琐碎的事情里。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都需要我这个当家的及时地去解决。我耳边的哼唧声转瞬便成为庄里不同人的说话声。一个很远,一个很近。在近和远之中,我脑海里的某些东西逐渐明晰起来。
那些晚上哥经常和龙儿蹲在昏黄的灯光下,认真地和他一起造句子。一个关于昨天和明天的句子,龙儿很快就完成了,然后一脸怪笑地把哥造的句子拿给我看。昨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昨天。站在灯光下的哥一脸傻笑地望着我,我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些冬天我和他一起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的情景。
一个昏暗的下午,当我疲惫地归来,却看见哥已一声僵硬地躺在地上。妻子沉默地站在一旁,龙儿正抽泣着,说是自己忙着钓鱼,害了叔叔。十年前,哥在水里痛苦挣扎地画面再次在我脑海里浮现,只是画面里不再有我的身影。
我不相信哥就这么快死了,倔强地忙着叫车忙着把他送到十几里外的医院。我沉默不语地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烟灰缓缓落下。在风驰电掣里,车后的风景逐渐模糊直至远去,车前未知的风景呼啸着扑面而来,来不及细看,便散落在满地的尘土里,成为车后的风景。
我只看见自己坐在车上。我忽然就想起过去未来以及现在,想起哥、龙儿以及实实在在的我和妻子。
低头的瞬间,我不禁有些惶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