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到许多年前那个苦夏的黄昏,我看见五岁的我正伏在小木桌上做语文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正做到一半,只听啪的一声,突然站在我身后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胳膊上,不轻也不重。回头望了一眼,只感觉父亲从天而降一般,不声不响地便出现在我眼前。站在身后的父亲满头大汗,刚从外面回来,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满身金黄。
“这个念大海,那个才念太阳。大与太之间相差一点呢。”父亲一手握着我的笔,一手指着课本上的几个字说,斗大的汗水落在我半旧的课本上,很快便在纸上泅散开来。
“爹,大海到底有多宽呢?它的水很咸吗?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看一下真正的大海呢?”我一脸好奇地问父亲,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里冒出来。大海宽到无法测量呢,父亲说完顿了顿,而后又一脸害羞地说,等爹以后挣钱了就带你去城市看真正的大海。我伏在桌上,默默地点头,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父亲和我一起出现在海边的情景。
几天后的中午,我正在昏暗的屋子里看漫画书,赶集归来的父亲一脸欣喜地叫我过去。我一步一回头地走到父亲身边,心底却总是惦念着刚才看到哪一页了。知道这行字念什么吗?父亲佯装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指着手里的画报说。我一回过头,才看见父亲买回来一张崭新的一米多宽的画报,画报上画着奔腾的大海,水流湍急,一个人撑着浆奋力地前进着。“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父亲见我摇头,抑扬顿挫地念给我听,然后详细地给我解释这句话是何意,站在一旁的我却置若罔闻,脑海里闪现着的则是自己站在海边看海浪翻滚咆哮的情景。那一米多宽的画报放在我眼前,画报中那个奋力撑桨的人立刻就成了我自己。
“太阳下面有一点,这一点就像爹额头上的一滴汗水,在太阳底下干活,就很容易出汗。”爹说完问我记住没,我回头,就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大海很大,有看不到尽头的海水呢,所以大海这里没有这一点。现在分得清了吧?”父亲见我默默地点头,满脸喜色,貌似心底很为自己这个独创的解释而自豪。许多年后,每当来到海边,望着毫无边际的大海,我就会想起父亲的这句话。
我把父亲特意给我买来的画报挂在画满铅笔图案的墙壁上,一有空就往上面瞅上几眼,幻想着自己在海边的模样。那年六岁的我睡在大海之下,枕边时刻回荡着大海的咆哮声。海水打湿了我的梦,又把我的梦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多月后,小米家买来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我和村里的伙伴都满心欢喜着。以往看电视都要跑到隔壁村去看,这回终于不用跑这么远了。几日后放学的我一脸欣喜地跑到小米家看葫芦娃时,却被赶了出来。我哭着跑回家。父亲见我满脸委屈的模样,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默不吭声。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正当我趴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作业时,父亲踩着自行车回来了,丁零丁零的响声落了一地,落在耳里是那么欢快又是那么轻盈。母亲从厨房里欣喜地走出去,再次进来时,和父亲把一个重重的大纸箱搬了进来。“林子,过来看看爹给你买了什么。”我跑过去一看,见是黑白电视机,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是父亲借了一半的钱才买回来的。
在父亲买回的电视机里,我一次又一次看到出现在屏幕里的大海,此刻的大海是那么近又是那么的遥远。酷热的夏天,坐在如蒸笼般的屋子里,看着电视机上奔腾的大海,我就会满是幻想地对父亲说要是现在海边该多好,那里一定很凉爽吧。
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打工的浪潮已如大海的浪潮般咆哮开来,父亲一尾鱼般独自游了进去。
父亲出去一个月时,在信里跟我们说他现在在一个小家具厂做木工,一个月八百五十块,还管吃住呢。父亲说他上班的地方很舒服,睡觉的地方有空调,躺在里面,夏天很快就变成了冬天。
次月月末时,穿着绿衣的邮递员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拿着父亲寄来的那七百块的汇款单,一脸欣喜。父亲果然在那边过得很好。次日母亲就去邮局把钱取了出来,我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看见母亲把取出来的钱放在袋子最隐秘的地方,而后把袋子捆了又捆。
父亲再次给我们来信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父亲在信里说他现在跟着一个包工头在海边的一幢别墅里搞装修,上下班还有电梯坐呢,真好。父亲说他现在每天吃完饭就去海边玩,跟海说说悄悄话。父亲说海有时还跟他哭跟他撒娇呢。父亲写他跟海玩的事几乎占了整封信的大半,信的结尾,父亲又说等我放学了考第一了就回来带我去真正的大海。
父亲信尾的话像一块红烧肉一样诱惑着我。那个酷热的夏天,因为父亲的这句话,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晚上睡觉时,我总会梦见父亲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在海边戏水的情景,海水漫过来,又缓缓地退回去,我光着脚在沙滩上奔跑起来。
那个夏天我考了第一,父亲却没有带我去看海。父亲再次来信时,我已开学,父亲说他下次一定带我去看海。
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带我去看海。
许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脸期待地跑到父亲曾经漂泊多年的城市,才知道那里根本没有海。当年父亲打工住的地方也没有空调,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十多个人挤在一间逼仄狭小的房间里。许多年后的今天,曾经把自己的足迹画在全国各地的父亲早已苍老下来。我打电话给父亲,说,爹,闷了就出来吧,我带你去海边玩。
父亲沙哑着声音在电话那边支吾着,间或又轻声笑了起来。透过父亲的笑声,恍惚中,我耳畔仿佛听见大海哭泣咆哮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