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我就听见外面有哗哗的水声。微睁开眼,隐约中看见娘的身影,双手在大木盆里来回搓动着,满脸汗珠。我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母亲已经不见了,揭开锅,却是热着的饭菜。母亲又出去卖凉粉了。自从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就从姑妈那里学会了做凉粉,天一热就会挑着凉粉担子行走在乡村的各个角落。
刚摘下的木瓜经过母亲的手不一会儿就变成一瓣瓣叶子状的木瓜籽,母亲看着那些在太阳下曝晒的木瓜籽,仿佛看到了一碗碗清凉可口的凉粉。
太阳爬不动,掉到山窝里去时,我就远远地看见母亲从马路的拐弯口一个脚步紧接着一个脚步走来,扁担担着的那两个桶山风里摇晃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每次卖完凉粉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边打一勺清凉的井水,而母亲则蹲在弄堂中央开始数那一堆卖凉粉得来的钱。当我把一勺冰凉的井水递给母亲时,我看见母亲因被太阳暴晒而变得通红的脸上,一抹笑容早已蔓延开来。钱有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但五毛的居多,大概是凉粉卖五毛钱一碗的缘故。最后,母亲总会满脸笑容地递给我几张五毛的,说这是给你的零花钱。
母亲只在我们学校卖过一次凉粉。那时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出入都很严格。那天,我躲在楼上远远地望着学校被锁住又拉了铁丝网的后门,母亲就蹲在后门口,顶着烈日,透过门的缝隙把一碗碗凉粉塞给一双双伸出来的手。有一双手属于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仿佛是因为这个,我不敢靠近近在咫尺的母亲。回教室不久,班上的一个同学说外面卖凉粉的那个人叫我出去一下。我磨蹭着,迟迟没有走出教室。过了不久,那个同学忽然把两个苹果塞给我,说,是外面那个卖凉粉的叫我给你的。她是你娘吧?同学冲我笑笑就走了。我拿着那两个苹果,只望着窗外发呆。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来过我们学校卖凉粉。
一年后,我上初三,我成了走读生,吃住都在家里。那是周五的一天,我从学校归来,却见房门紧闭着,不见母亲的影子。以往每次回来,总会看到母亲的笑容,还有桌子上那热腾腾的饭菜。我正疑惑时,隔壁的婶婶告诉我娘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原来,母亲见赌场的人多,于是在那边卖起凉粉来,不料也被当做赌博的人一起抓了。婶说,你娘卖凉粉的水桶被派出所的踩碎了一个,钱也在一阵慌乱中不知被谁拿走了。婶说,你今晚在我家吃吧,吃完赶紧给你娘送碗饭去,要关一夜呢!
我飞快地跑到派出所,趴在把娘关起来的那个屋子的窗口。往里看,却是一片漆黑,我唤了声娘,娘便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出现在我眼前,却是满脸焦急。娘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叫我先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我说我吃了,接着把婶给我备好的饭菜从五指宽的窗格子中递给母亲。望着母亲蹲在地上吃饭时疲惫而瘦削的身影,趴在窗上的我忽然大哭起来。母亲见了,赶忙跑过来对我说,孩子,别哭,娘明天就可以出来,你快去上课吧。
九年之后,母亲因患病做了一次大手术,手术后医生嘱咐说以后千万不要干重活。听了医生的话我感到一些庆幸,我想忙了大半生的母亲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只是,每次回家,我总能看见门前的那片草地上有一大群鸡正四处“游弋”着,而废弃的猪圈里又因几头猪而变得充满生机起来。我劝了母亲几次,母亲却总跟我们提起她以往那些卖凉粉的日子。母亲说,等你们哥俩都结婚了,我就停下来。
母亲的这句话,我听了,一时语塞。我知道,只有忙碌起来的母亲才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