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燥热的夏天,马东始终难以忘怀。它如一个特殊的符号般,烙印在马东灵魂深处,难以抹去。
时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马东看见年幼的自己正静静地蹲在门槛前,朝着夏日广阔的天空发呆。此刻屋子里静悄悄地,只听见风扇旋转发出的响声。隐隐地,马东听见屋内躺在床上的母亲发出的鼾声。
马东在门槛前蹲了一会儿,沉默的大地辐射而出的那股热意立刻让他感到口干舌燥。马东本能地移动了下步子,他瘦弱的躯体便掉到大门投射而下的阴影里。一股细微的凉意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几分钟后,马东起身走进里屋,朝她熟睡中的母亲看了一眼,他看见母亲瘦弱的手臂裸露在外,细腻的血管和脉络毫不隐藏地暴露在他眼皮底下。马东走过去,摸了摸母亲的手,仿佛摸到了骨头的硬度,连着骨头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把母亲的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生怕一不小心又让她重新回到沉闷的现实深处。
给母亲盖好被子,马东朝湛蓝的天空望了一眼,微微低头能清晰地看见左右穿梭、变换着形状的云朵。
整个村庄静悄悄地,庄里人都沉睡在梦的深处。远远望去,整个村庄仿佛沾染着丝丝沉沉的睡意。小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几只黄毛狗匍匐在地,半睁着眼,偶尔歪着头朝路人犬吠。
马东抬头朝悠远的天空张望了一眼,在张望的瞬间,他焦灼的内心仿佛也跟着舒缓了许多。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那些纷飞的云朵上,这些软绵绵的云朵时刻变幻着形状,仿佛暗语着他内心的疼痛和隐秘。马东低下头,眼角不由又湿润起来。此刻他的心软绵绵的,若天空的云朵。只是与云朵相比,他的心是坚硬冰凉的,他难以变换内心的温度和形状。
在温润的泪水的浸泡下,马东重新体味到些微人世的暖意,泪水的释放仿佛总带着这样特殊的功能。
时光在此刻停下了它的脚步。马东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整个村庄沉睡在梦的深处,这给他以恍若隔世之感。整个村庄的人都睡着了,连同他苦难中的母亲,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清醒着。马东喜欢这样清醒的感觉。
在这样的时刻,马东默默地流泪、想心事,细数内心的隐秘,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在夏季的那股灼热下,很快化成一丝难以发现的泪痕。马东继续蹲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去看母亲,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喊声,他匆忙跑进屋去,只见母亲颤抖着身子,嘴里喊着冷。马东只感到一阵恍惚,他潦草着步子跑到另外一个屋子,把一床厚重的棉被盖在他母亲身上。被子沉沉地压下去,压在他母亲瘦弱的躯体上,马东仿佛又听到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
马东看着他几床被子之下的母亲,整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几米之外空荡荡的屋子里,落地风扇飞速旋转着,那么决绝又那么寂寥。马东怔怔地站在风扇前,心底想着以往那些酷热的夏天,母亲一从地里干活回来,便搬一张凳子坐在风扇前吹风,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清晰可辨。
陆陆续续有人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重新出现在尘土飘扬的小路上,沾满梦的影子。马东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着,仿佛庄里人的出现打乱了他内心的秩序。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是在急力寻找着什么,几个回合下来,像是猛然醒悟,马东又怔怔地哭泣起来。
此刻,马东他父亲早已漂泊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马东他父亲正挥汗如雨着。这是个逼仄的家具厂,马东他父亲****着上身,右手正紧握着铁锤,使劲敲打着床架。厂房是用白光闪闪的铁皮扎起来的,密不透风,到了酷热的夏天,这里便满是热浪,瞬时成了一个大蒸笼。几米之外,一个大功率风扇正对着马东他父亲吹着。马东每天晚上会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月末那天会按时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几年前的一个暑假,马东曾见证过父亲工作的模样。
马东拿着汇款单,仿佛就看见了父亲挥汗如雨的样子。
深夜下班,马东他父亲洗完澡,就独自坐在床沿抽烟。工友们都出去吃夜宵了,逼仄拥挤的宿舍瞬时空荡起来。宿舍的窗户前挂着一排排水淋淋地刚冲洗好的衣服,它们像一块麻布把窗前的风景遮掩得严严实实,偌大的宿舍瞬刻便变得闷热起来。沉闷地抽完烟,马东他父亲就躺下睡了。床头只听见卧式风扇左右摇转发出的声音。马东他父亲清晰地记得,这台卧式风扇是几年前妻子跟着出来打工的夏天特意为他买的。因了她的气息,每个夏天他都把它带在身边。两地分居的日子,这几乎也成了一种情感的寄托。
别人都是买一个扔一个,父亲却不一样。在外漂泊这些年,马东他父亲不知道带回来多少风扇。每到年根,马东就会看见归来的父亲手里提着个风扇,到了开春,马东又会见家父亲拎着个风扇出去了。马东他父亲想着这些悠远的往事,不禁伸手紧紧地把一旁娇小的卧式风扇抱在怀里,鼻子酸酸地,忽然隐隐地抽泣起来,像是抱着一个人。
那个燥热的夏天,马东他母亲最终还是撒手而去。微凉的秋风吹走了酷热的夏季,也吹走了马东他多难的母亲。
许多年后的今天,每当马东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就会想起他母亲,想起那台飞速旋转的风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