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狼狈地走进那家高级餐厅。
冬末的气息还若隐若现,穿着羽绒服的人们依旧遍地可见,我拉着大大的行李箱,怀里抱着从公寓出来以后就一直不怎么安分的猫,与服务员较上劲。
“小姐,我们餐厅禁止宠物出没,若没有寄放处,我们的工作人员可代为照顾,请您谅解。”
我却坚持要将美二一起带进去。
“我们家猫外人一抱准咬,虽然咬人的架势很足,可咬起来并不疼,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总之我要带它进去。”
好像我形容的并不仅仅是一只猫,而是半小时前,心如死灰将它托付给我的那个姑娘。
我和服务员僵持不下,引来餐厅经理,还没说上话,他忽然朝我身后低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季先生。”
我回头,身后的人突然虚揽着我的肩膀,嘴角微微上翘成我曾经熟悉的弧度:“她是我的客人。”
最终,我压制住内心根本不应再升起的悸动,用最擅长的方式佯装冷漠,成功抱着美二,跟他一起往里走。
这家餐厅的出名之处就在于,每个包房都有用橱窗陈列起来的独特风景,一屋一世界,季候风选的这间,能窥见深秋落了满地梧桐叶,上大学时,我老爱故意选择这样的小道,听鞋子踩在上方咔嚓作响。
“秦小姐,我以为我们交易之后不该有再见面的机会,若你今日来是要数落我卑鄙那大可不必,你知道,在被谁数落这件事情上,我也是很挑剔的。”
对面人眉眼生风的模样,差点让我彻底掉进回忆,导致我抱住美二的手不禁用力,怀里小家伙大声喵呜了一下,我赶紧松手,眼神和语气是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疼惜。
“sorry,乖啊乖。”
季候风愣了愣,忽然话锋一转:“像秦小姐这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铁石心肠,能如此悉心照顾一只猫,看来它的意义不小。”
我不知道要怎么阐述,此刻也没有心情与谁做口舌之争,只是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把推到他面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笃定。
“季先生请放心,当初的交易是我自己的选择,今天来也没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从我被主任架着去给传说中大客户道歉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早已没有退路。无论我准备如何攻心计,想要取得对方的原谅,都抵不过他一句:“秦小姐这般伶牙俐齿,总该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道理。在你们报社,我不松口,谁想留你,也留不住。”
他太了解我。
了解我的儿时,了解我的家庭,了解我从小便拼成绩拼脑子到了大学拼人品拼心思,甚至拼掉了这个动过真心的男子,才走到如今,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份工作,我都不会轻易放弃。我不敢轻易放弃。
“我不需要贵社更遑论是你的抱歉,虽然你也从来不会对谁觉得亏欠。总之,想要保住工作,唯一的要求是,给我和杜氏有关的一切信息。我调查过,和你同屋并闺蜜相称的那个姑娘,与杜家二公子关系匪浅。听说秦小姐各种圈子都有涉猎五花八门,那应该知道杜氏最近新开发了有机基地的项目,在N城,生态这块儿从来是季氏的囊中之物,既然他们偏要狮子大张嘴,我们没有不应对之理。”
见我犹豫,他又悠悠补上一句:“如果秦小姐愿意合作,那就不仅是工作能否保住的问题,也许还有升职的空间。”
余笙经常神神叨叨说,我们这些凡人,都躲不过命运那只翻云覆雨的手。那时我嗤之以鼻,而就在我对季候风点头的那一刻,我信了。我不清楚命运在那时将我引到了一条什么路,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也许就一去不回头。
是的,我首次用了‘也许’这个词,因为心里还藏着侥幸。我想,无论我将杜见襄对她的心动看得多明白,但余笙这个傻姑娘,深深爱着那个自己追逐了十二年的天才少年,心无旁骛。所以我就算真从她嘴里套出什么,对杜氏造成了什么影响,她大概也只会象征性地数落我几句,最后再像每次对我妥协的那样,抱一大堆零食跑我家里来,声泪俱下地对我说她的少年。可我没想到,我步步算计,却算漏了她居然站出来承认,消息是自己放的。
当那些无情的谩骂与鸡蛋石头,落在那个老是为我冲锋陷阵的少女身上,我甚至失去了靠近的勇气。她倔强的眉眼隔着人群遥遥望我,好像我是她苦海里唯一的浮板,我却仓皇而逃。再没有‘也许’,我闭上眼转身,任止不住的水痕在脸上肆意。
“既然不是秋后算账,那我更想不出秦小姐约我的理由,难不成为了叙旧?”
男子抑扬顿挫的语调,将我从不愿再面对的记忆里拉回现实,我抬起头,回神般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伸手向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推到他面前。
“我来,只是为了还属于你的东西。”
桌面上摆放着一个古意怏然的小长方形盒子,盒子里装着三枚细细的金针。这三枚金针,是他大学时送我的礼物。
在纷飞的梧桐树下,我因为一次考试失误,被全校流传“月亮始终不敌这阵季候风啊”而郁郁寡欢,他却效仿杨过,将这三枚金针赠予我说,金针一出,我提的任何要求他都答应,包括给我打败他的权利。那时我尚不知他的身份,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幸福中无法自拔,以为历经寒冬近二十载终于等来春天,直到他母亲找上门来,以校董事的名义,用开除学籍为由,逼我离开……我说过,像我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很多东西是不能放弃的。我不是余笙,有一对就算失业了还可以让她赖在家里一辈子撒野的父母。她也不像我,有一个为了救我于虎口而被车撞瘸了腿的哥哥。而我能做的,不过是用看起来最合理的方式,逼他离开。
在我摸出盒子的第一秒,对面人脸色终于有了改变,不知是惊讶还是怒气地问我:“你还留着?”
我暗自捏紧大腿的皮肤,强迫自己不要再丢脸地崩溃于前,扬起脸笑笑。
“当然得留着,心想季先生哪天真功成名就回来了还可以续旧情。不过看季先生目前对我的态度,似乎已经没可能了。早知道您是季氏的少公子,我还费那劲干什么呀。”
语出,季候风眸色一变,他胸膛微微起伏,囫囵吞枣地喝了好几口红酒还是止不住翻腾的情绪,最终一把将盒子扫落在地,弃如敝屣。
“我又不是垃圾站,送出去的东西从不往回收。”
说完,他起身,拿上外套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待手掌在门把之际,他忽然停下来,饶是慎重地问了一个,我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秦月亮,你有没有那么一刻,真心喜欢过我。”
我紧张地抱着美二,侧头凝望他的背影,却久久作不出回答。久到他已将我的沉默当作答案,背我而去。
人去楼空的那一刻,我弯腰,捡起那三枚散落四处的金针,滚烫的眼泪恰好落在上方。
他们都说,月亮抵不过海上那阵偶然而过的季候风,可你那么聪明,却始终不懂,我想说的话从来就写在眼睛里。
而你,从来没有用心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