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那顶最大的粉色帐篷里,乔北方白色西装加身,尽显芝兰玉树,他衣冠楚楚在来来往往衣香鬓影的人群里周旋举杯。我手中捏着眼镜,鼓足勇气,忽略周围质询的眼光,一步步朝他走去,仿若行在尖刀之上。曾经,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走到他身边,如今,我的每一步,好像都比那十二年还漫长。天色将幕,宴席将阑,那周遭的花开成海,于我而言,不过是残旧灵幡。
滴答。
就在我离他只五步之遥的时候,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了秦月亮的短信。
“余笙,如果你对杜见襄有一丝半毫感情,现在,立刻,去机场,阻止他出国。我刚收到可靠消息,因为你那天在公众前的行为,杜氏股东们想拿你当枪使,说要将你送上法庭,走司法途径澄清这次名誉风波,是杜见襄一力承担了下来。为了帮你收拾烂摊子,他承诺在最短时间内拿下X国的战场医疗团队单,可那地方现正兵荒马乱打仗……”
我膛目结舌地看着手机,恍惚抬头,终于发现了人群里的秦月亮。她的妆容仍旧精致,应该是被派来作现场采集,却发现了悄悄进入会场的我,遂忍不住多了嘴。
她隔得老远地看着我,眼神里的焦急并非伪装,我几乎是在与她对视后的下一秒,便转身,奔跑着离开了会场,甚至无意识中,遗落下了方才还紧紧攥在手里的黑框。
怪不得,怪不得一向自视甚高的他,居然第一次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说自己对多久回来也没有把握。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却为了保护我只身去闯。而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时在候机厅里的那个男人,是在用怎样赴死的心情,等待我。
你瞧,命运就是这么弄人,你在别人眼里不过蚊子血,却无意成为他人心口的朱砂痣。
就在我转身的同一时刻,不远处,有人抬高了声音说话。
“乔总,我看刚刚那里有位小姐一直盯着你,好像找你有事的样子……”
乔北方安然的眉一沉,弧线优美的下巴微微启开又合上,踱步到了我站过的地方。那副黑框眼镜像被遗落的星球,在众人来回的走动中零落成泥,可他却还是第一眼将它认了出来。
至此,男子眼底的瞳光再无法掩饰地重了下去。孰不知,不远处,那身着‘世上只此一件’白纱的女子,也将这幕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深深深深地,印进了愤怒的眼底。
来会场的人和车不断增多,导致搭我的出租司机不得已将车靠得更远。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穿着高跟鞋,扯着裙摆原地跳起向他招手,示意他赶紧将车靠过来,可夜太黑,那年轻司机正压根儿没注意到我。
细碎的雨丝轻缓地打在头发上,每落下一根,仿佛都在提醒我晚了一秒。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七点整,这里距离机场就算不堵车也得半个小时,兴许大家都知道这附近谁都是驱车前来,包括秦月亮也是坐的报社专车,周围并没有多余的出租车路过。就在我慌神的时刻,我灵光乍现拿出手机,想要给杜见襄去个电话,无奈出门之前忘了充电,刚一拨出号码,顿时提示低电量,随即自动关机。最终,为了证明这辈子与优雅绝缘,我当机立断地脱下了高跟鞋,光着脚踩在了被雨丝浸湿的水泥地上,朝出租车狂奔过去。
这边靠近高速路入口,道路相比城区更加宽广,我刚抬脚跑了十余步,到了马路中央,忽然听见后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余笙?”
我提着鞋狼狈回头,在蒙蒙细雨里看见了面若冠玉的乔北方。
他离得我不近不远,手里捏着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过,他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之后再无言语。
这一幕像极了无数次梦里的场景,我们在隔山隔海的人群中互相凝望,可他就是不肯开口对我说一句话。我在梦里问过他,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杉菜的姿色,所以你这个花泽类才不屑看见我,可他永远只会用比这细雨还蒙蒙的眼神,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或者,在我还没有机会问出口的时候,便决绝转身,于是我只能在他身后一边哭一边说请等一等,我真的很怕,怕追不上你的人生。而如今,现实中,这个无语凝咽的夜晚,面前这束眼神,比梦里更具有毁灭性地将我禁锢在暗无边际的漆黑天幕下。
渐渐地,我发现,头上的水渍打在胳膊上过于凉,细看才发现那并不是雨,而是冬末春初最后一场小雪。它来势汹涌,时间恰好,几乎成为警钟一样的存在,让我霎时想起那个在雪地里为我寻找‘时光’的男子。他说,他有很重要的秘密想告诉我。而我,很想用心听一听。
所以北方,对不起,单枪匹马的我,似乎真的没能力再追上你的人生了。你从小就觉得我笨,可你从未心疼过我的笨。而此时,在远方,有个无论我怎样装疯卖傻都买单的男人在等待,等我义无反顾地朝他狂奔。
终于,我闭眼,在那会烫人的眼神里艰难地抬起了脚,转身,不料,却迎面对上一束比白昼还刺眼的灯光。
我合上的眼睛还来不经睁开,已听见引擎和轮胎在地面摩擦到呜呜作响的声音。强烈光线中,我恍惚瞥见驾驶座上的女子,娇美的脸庞怒到扭曲。车窗玻璃打开,她被半散半綄的长发梢,飞舞在浓墨重彩的夜色里。
“余!笙!”
那是我记忆当中,听见的最后一句,来自乔北方的声响。
他凝固的姿态被那辆疯狂朝我袭来的跑车惊动,当发现驾驶座上的人究竟是谁以后,隔着五米的距离,第一时间朝我扑了过来,于最关键时,将我推开。瞬间,那副虽然高却已然显得单薄的身躯被震到三米之外。车子在第一时间踩了急刹,期间我似乎能听见咯吱地脆响,方才还在乔北方手里的黑框被碾碎成泥,和他一起,花朵凋零般地倒在地上。而跑车长又尖锐的尾音缭绕,似乎要为这个夜晚奏响最钝重的配乐。
待我惊醒过来,手上的高跟鞋已经不知所踪,手肘和膝盖上都被水泥地面蹭破了皮,但我几乎感觉不到疼,跪在地上狼狈地爬了过去,声声力竭。
“北方?北方!”
我想要将他抱起来,却失了力气,他启唇似乎要说什么,我却凶猛地摇摇头阻止他说话,因为气象所的老人说,出了意外后,人要留一口气,如果那口气没了,就再也救不回来。
“不不!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我马上叫救护车你别说话!”
我接连重复了好几个词,乔北方却意识渐轻地阖了几下眼睑。不远处,跑车上的人也开门而下,可能因为复健时间不够长,行走太快的时候姿势便显得有些怪异。中途,她甚至摔倒过去,最终也是以爬动的方式爬到了我的面前,撕心裂肺地叫着:“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啊!”
女孩本该在今日笑颜如花的面庞,此时扭曲地挤在一起。她身上的白纱,与怀里鲜红的人匹配,扎得我几乎盲了眼睛。她的哭声惊动了我,我着急忙慌地翻出拨打了120,随后和她一起将乔北方团团围住,企图用身体替他遮挡雪花,可那些雪还是像葬礼上的白色玫瑰一般,纷飞得势如破竹。
就在我再次拿出手机,要斥责救护车速度的时候,乔北方突然用仅剩的力气,抬起手来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度那么轻,于我却形如桎梏,许初颜则紧紧握着他一边的肩膀说:“哥,你别动!”
但诡异地,她的话再也没有圣旨般的作用。
尽管许初颜极力阻止,乔北方还是单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将我半个身子都压下,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什么。
他嘴角的血渍被冰冷空气风化,有了干涸的迹象,连带着枯竭的心跳,然后我在城市最风光的场景里,这那个小雪飘飞的夜晚,泣泪如血。
因为,我什么也没听不见。
“北方!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儿,我听不见啊!”
“你说什么呜呜呜,我听不见啊……”
北方,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你大声一点儿——可不待我再说下去,我所有的心事,被彻底封存在他苍白的眼皮上,长长的睫毛里。
许初颜应该是听见了他说的什么,因为她握着他胳膊的手,在他话落的那一刻,重重地垂在了地上。片刻,她起身,白纱似被暴雨撇过,悲凉地朝着道路尽头走去。那美丽又荒草丛生的背影,被勾勒成一道萧瑟的风景。
而我并已然忘记,城市的另一头,有人正紧紧锁住机场里来往的每个身影,直到最后一秒。他墨色的眼最终被苍凉若黄昏的颜色掩盖,然后用万籁俱静的姿态,消失在登机口。
我也将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个篮球场上的小少年,对着那只傲娇的猫都说过些什么。
在那个长方形一样的孤单星球里,他少年老成的眉头已经会微微皱起,刮着美美的鼻头轻声问。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像这十二年来,我偷偷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一样。
他还会回来吗?
可惜余生,不会有人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