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阕城内,成硞(què)子仪在富丽堂皇的房间中吃着简陋的饭菜,餐桌上只有一盘发黄的半熟青菜和一碗米饭,这意味着勉强足够一人吃饱的饭菜还需分为三份,供三人食用。他只吃了几口,便沉默着走了出去。他的活动范围如今已经缩小到了一座小楼和一个院子,门外依旧是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五年前,西厥已经渐渐脱离帝国掌控,多年不曾来朝进贡,赋税也借由种种理由延迟拖欠,他被派往西厥都城云阕协助管理,明面上是被寄予厚望,但谁都知道西厥是被帝国养大的一匹狼,现在狼的爪牙已经磨得尖锐,只等着借机将他们撕得粉碎。他只是一个不被喜爱却又名正言顺霸占着皇长子身份的可怜虫,自从母后病逝以来他从未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父亲看他的眼神中只有从他母亲身上延伸下来的厌恶,尤其是在弟弟出世以来,他成为帝国中近乎透明的存在。
本来他可以继续透明下去,朝堂的两个声音却将他暴露于众人眼前,澜也君王欲立次子为储遭到老臣们的反对,在皇长子健在的情况下帝国并无此先例,祖制不可废。于是他便迎来这一次成为储君之前的试炼,结局显而易见,他沦为了云阕城质子。但结局却没有他父亲想象中的完美,他并没有命丧黄泉,他的父王也没有摆平那群老顽固,他的弟弟也依旧没有资格为储。
在外人看来,这种局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他这个被遗弃的皇子的归期成了一个谜,或许帝都的人们早已将他遗忘。
在西厥的五年他尝遍常人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感受到的屈辱和折磨,但那些都是心灵上的,毕竟名义上他依旧是澜也帝国的皇长子,现在却不一定了,不久后可能他还将受到常人无法忍受的肉体上的折磨。一个星期以前他就被拘禁在府内,他猜测澜也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尽管消息闭塞的他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淳于善业放下手中的信,他得到的是澜也帝国内乱最新的消息,通过加急快马运送而来,但到底也是迟了两天。澜也正值多事之秋,分秒钟的时间差都有可能发生一些难以估料的变化。总体都还是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成硞衷予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精明了一辈子辛苦打下的江山将会在他的草包儿子手上毁于一旦。不知道如果他还在世,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淳于善业利落地在信笺上盖上家徽,一只雄健的苍鹰图腾在信封上展翅欲飞,他将信递给在身边静待许久的事务官。事务官拿着信件离开,与淳于善业的大儿子淳于信长错身而过。
“父亲。”淳于信长恭敬地垂下头颅,尽管他收到消息的他内心已是惊涛骇浪,面上还是不露分毫。
“我知道你来这是为了什么,但是你要明白现在我依旧还是西厥的国主,现在你只需要做到服从就够了。”
“父亲,我不明白,众所周知东厥国主恶贯满盈,那里的人****努掠无恶不作,为什么您还要和他们合作,甚至答应共同瓜分九州。”
“瓜分?现在九州最富饶的一半掌握在澜也帝国手上,剩下的一半孤立分布在世界狭小夹缝中毫不成器。”
“那……”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合作的表态,还没到手的东西拿来交易对我们来说并无损失。”淳于善业放下手中批改到一半的公务,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但是未来,有谁能保证一定会按着计划发展。”
“我们为何不放成硞子仪回国,我们一路护送,挟天子以令诸侯,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我的孩子,你要明白,尽管立场不同的人可以因为利益绑在一起,但聪明人会考虑的更长远,否则得不偿失。帝都的那群人就是与我们立场不同的人,我相信他们也必定会是合作后让我得不偿失的人。况且,你相信科尔威那个老家伙?”
“他承诺如果您答应护送成硞子仪回国即位,并驱逐皇后的势力,他将以风神的名义宣誓永生拥护您。他是澜也帝国德高望重之人,想必不会出尔反尔。”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澜也帝国那群快入土的老家伙们,科尔威是成硞家族的忠犬,他效忠的是他的主人。等到我们没有利用价值,他们口中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誓言只会变成脚底一文不值的烂泥。如果誓言有用成硞衷予当年也不会有命夺到王位。”
淳于信长一言不发,内心还是觉得不认同,在他心中东厥绝对不是个好的合作伙伴,西厥边城乱成一团全是拜他们所赐,在东厥人眼中西厥是叛徒,是当初大厥帝国东西分裂的罪魁祸首,从来以打败西厥为己任,一心想要吞并,只可惜胃口够大能力不足,只能在西厥与东厥交界的边缘地带作乱。他们像蚂蟥一样吸附在西厥身上,时不时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吸上一小口血,无耻之极。相比之下,与其和东厥合作,他宁可选择更为平和的方式完成大业。
然而对于淳于善业看来,当年大厥东西分裂由成硞衷予一手触成,东厥西厥之间的矛盾远远及不上他对澜也帝国的仇恨。
淳于善业见他沉默不语,眼中难掩失望,“澜也气数将尽,权势之战将起,我已经将我手中的剑刃打磨得锋利光亮,甚至做好了和整个西厥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准备,而我的儿子却还没有开始为此做好准备。”
“不,父亲,我早已做好了随时为西厥王国流血的准备。”淳于信长将腰间缀满宝石的佩剑摘下举至胸前,低下了头颅。
主位上已显老态的人眼神中这才稍稍有了些满意的赞许。
“东厥王族的族语是什么?”淳于信长临走前,他的父亲突然问道。
他回过头,“侵略,争夺,与占有。”
“记住这句话,曾经它也属于我们。”淳于善业意味深长地说道。
远在澜也王都的皇宫内,此时是一片混乱,老君王在立下遗旨的两天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到死也不知道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长已然叛变,那封他亲手签字盖章的遗旨并没有送到大学士科尔威索图手中,而是成为了一堆废纸。
事实上,没有实权,即使那张纸落在科尔威手中也依旧还是一张废纸。
皇家祠堂的大钟整整敲响了十下,众人这才肯定这位统治帝国二十余年的君王真的与世长辞。
皇后站在宫殿的城楼上听着令人心潮激荡的钟声,远远眺望北面祠堂的钟楼。还未出阁前她就是整个帝国有名的美人,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帝国最尊贵的人,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幸运的,曾经她也一度这么认为。
前皇后在去世前一直像个噩梦一样活在她眼前,死后却活在她每天的噩梦里,她恨透了那个女人,即使逝者已矣,却也无法摆脱在她之下的阴影。她恨透了她自以为不折手段从她手中夺走的一切居然是那个女人不屑拥有的。那种厌恶和痛恨达到了顶点之后铸就了她现在的野心。
现在时局大好,等得到成硞子仪意外身亡的消息,她就可以安稳的睡上一觉了。
她狠狠抓着栏杆,陷入痛苦的回忆。记忆中有一个英俊的少年微笑着向她挥手,告诉她一个月之后他会回到她身边迎娶她,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送给她。而她,并没有等到那么一天。
侍卫长简赛昂首阔步来到琉钰皇后身后。
“参见皇后,千岁。”
“简赛大人,事情办的怎么样?”
“回皇后,索图大学士的信鸽已经到了西厥,对方还没有回应。”
“告诉他们,杀了成硞子仪将他的尸体送到王都,我将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不予计较。”
“是。”简赛踌躇着并没有离开,“祭祀大典还等着您主持大局。”
皇后时曼琉钰定定看了他半晌,眼神凌厉,简赛冷汗几乎要掉落下来,这才见皇后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道:“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相信不久后新帝将会赐予简家更为尊贵的姓氏。”
“是,简家一直都是时曼家族最忠诚的仆人。”简赛有些激动,他一步步爬到现在的地位,主要还是归功于对时曼家族的忠诚,能够顺利当上王宫侍卫队长也是因为借由皇后的势力扫平的障碍。姓氏始终是他心中的痛,澜也帝国复姓为尊,这不仅仅是一种名称符号,也象征着权势与荣耀。单姓在那些贵族眼中始终是不入流的暴发户。
皇后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简赛离开才渐渐冷了脸庞,她一点不想去参加那个脑满肠肥的人的祭祀礼,尽管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在看清了那人虚伪愚蠢的真面目过后,那些以前沾沾自喜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觉得恶心。她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知浪漫天真的姑娘了。
哀乐奏起,司仪捧着长卷诵读曾经的帝王的生前事迹。
“谨以至诚昭告九州神灵,尊贵的澜也帝王,成硞氏二世成硞丹,今奔赴九天长空与世长辞,普天同哀……”
在高高的祭台上,琉钰皇后身着精美月白色长袍双手交叉于身前端坐于属于她的王后座席之上,发髻上去了沉重华美的发饰,只留一只白玉发环,素净的装扮显得她更加清丽脱俗。她右手边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却并未空落,她十岁的儿子正坐在上面左顾右盼,显然对外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即的王座对他来说还不及祭祀舞者身上怪异的装扮来得有吸引力。
大臣们在下首分为两列,此时除了哀乐以及司仪的诵读声,没有半点其它的杂音。也不会有人没有眼色地去谴责二皇子还未正式登基,此时坐上王位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毕竟所有人都明白皇后此时大权在握,皇长子早已沦为弃子,二皇子登上王位只是时间问题。
“坐好!”皇后眼睛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低斥道。
二皇子成硞容闻言行动瞬间停滞下来,不用转头他也知道他的母后是在说他,他停止左顾右盼,挺直腰板僵硬地坐在对于他来说过大也过高的王座之上。从他降世起,接受的一直便是慈父严母的教导,自父皇卧病在床以来,他的母亲对他也越发的严厉。父王去世过后,母后就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种种落差感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祭祀大典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二皇子接过司礼递过来的火把,慢慢向老君王的遗体靠近,终于走到近前,一阵大风吹来吹动了老君王遗体身上穿着的衣袍。衣袍鼓动,仿佛是躺在正中的人在挥动手臂,陡然见此,成硞容吓了一跳,拿着火把的手一抖,包着火把的绒布烧开了,一点零星的火花掉落在他手背上。
二皇子被火星溅到,低叫了一声迅速松开了火把。火把滚下阶梯,熄灭了。短暂的沉默过后是起伏错落的窃窃私语,又随着皇后的起身而又陷入沉默。
皇后随手抽起阶梯旁的火把,左手提着衣裙,步伐优雅沉稳,走到祭台中央点燃祭火。火苗围绕着成硞丹的遗体飞速蔓延成一个圆圈,那个圆圈呈扭曲的弧线向中央延伸成一个生动的图腾。几乎片刻老君王就被火焰包围,只见一个扭曲的影子,接着人体油脂被灼烧的吱吱声不断,空气中也传来一种刺鼻的焦糊味。
是死亡的味道。
皇后皱着眉头,拉着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儿子回到座位,被意外打断的仪式才勉强继续。
祭女脸上身上画满图腾,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做的抹胸短裙,头发上也插着几根长长的羽毛,围着祭台跳跃旋转,口中发出“哈亚”的短促尖锐的声调。她们穿梭于黑色的浓烟之中,时不时朝着浓烟所指的方向匍匐祭拜,意味着送魂。
传说成硞家族的祖先是凤凰。在成硞族谱首页就有记载,混沌之初,大陆是分别独立的九块土地,每块土地之上都有一颗守护星,所以也有人说是星辰划分了疆土,每块土地中间都隔着狭长的深海,深海是海怪的领域,巨大的海怪不甘压迫不断翻转企图将负担在身上的土地淹没,于是大陆板块在不断的挤压碰撞之中形成了高山和洼地,板块裂痕注入了海水形成了河流湖泊。人族在不间断的灾害中被迫不断迁移,也在迁移中不断壮大,而在此时东大陆的天空出现了十个太阳,黑夜被昼日吞没,无休止的白昼打乱了先民们的秩序,河流干涸,大陆升温寸草不生,东大陆成了炼狱。扶翌出现了,他是人族最优秀的后代,他听到了神的预言,找到了神迹,背着一把金色的长弓,带着所有生存的希望出现在人们眼中。
扶翌射掉了天空的九个太阳,太阳死去前化身为红色巨鸟,巨鸟悲鸣着陨落,用其血液滋养了的土地又恢复了生机。而这片土地上被血液滋养的人们得到了传承,长出了赤红的羽翼,学会了飞翔。扶翌驯服了最后的太阳鸟,教会了它东升西落,他成了东大陆的王,也就是最初的凤皇。
然而到了如今,得到传承的凤族早已消失在历史中,只剩下一个饱经沧桑的图腾。
什么凤族后裔,皇后微挑着嘴角在心中嗤笑,历史从来是由胜利者编写,这些不过是成硞衷予为了掩饰自己杀了前任君王谋权篡位的谎话,也就只能骗骗那些蠢货。
她不需要为了自己的羽毛而去编那些虚伪的假话,只等借西厥那群野蛮人的手杀了成硞子仪,她的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君王,而她也将是史上最年轻的摄政太后。
琉钰皇后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当中,却不曾想过,好不容易脱离帝国掌控的西厥,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和澜也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