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大。
林看着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林之群扔出那栋古朴的红砖老楼,落在院子前的马路上,东西被摔的到处都是,然后是林之群咆哮着叫自己滚蛋,林有些嘲笑自己会称他为父亲,面目可憎的模样是如此得讨厌。
林想把东西捡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起身,整个天空都在旋转,自己头晕目眩,突然自己又出现在七岁那一年,母亲推开她撞上货车的那一幕,鲜血像是不断蔓延的藤蔓一样,爬了一地,而林发现自己正在那血泊中不断摇晃,喘不过气来,接着大地被撕裂开来,地震中林掉入那深不见底的裂缝,绝望地望着变得越来越小的光亮。
“喂,喂,你没事吧?”
一位男士将林唤醒,林睁开眼才发现刚刚是个梦,擦了擦额头的汗滴,长舒口气。
“擦擦汗吧,你真的没事么?”那位男士又递过来一包纸巾,关切的问道。
接过纸巾,林冲他笑笑,道:“谢谢你,我没事。”
“刚才飞机遇上气流了,没有摇醒你,我就帮你把安全带系上,实在冒犯了。”男子说道。
摸到身上系着的安全带,林感激地看向男子,注意到那是一个金发老外,高鼻梁,阔肩膀,皮肤白皙,中文说的极溜,与林说话间透出潇洒而又绅士的风度。
“谢谢你,”林很感谢他,又问他“你是哪里人?”
“噢,恩,我来自英国,中文名叫李大山,你呢?”李大山这样介绍道。
“我叫林莨苡,你来浦山工作?还是?”林问道。
李大山朝林笑道:“恩,算是吧,”又摆了个拍照的动作,“哦,等等,看。”说着又拿出了一部DV。
“拍照?摄影?”林大概猜出李大山职业,有些好奇又道:“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恩,不过我也拍人,稍等,”不由分说,李大山对着林快速地就完成了拍照,“恩,真不错的轮廓。”说着将DV收起来,同时还不忘了递给林一张名片。
李大山笑道“职业习惯,抱歉,感觉对的时候就想着要记录下来,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机会,我想给你拍组写真,时间你定,可以随时联系我。”
林接过名片,有些尴尬地回以微笑,示意再说下去会吵到周围睡觉的人,便不再与李大山说话。
飞机再过一个小时,便会到达浦山。
林望着窗外的空无一物的景色,陷入了回忆。
“记忆中,在一片古朴的中式园林中,有一个环形建筑,在它稍显规整的中心处,安放着一只大大的玻璃盒子,林总是围绕着玻璃盒子,站在环形建筑宽大的过道里仰望天空,那时无论在哪一个面,玻璃印出的一半天空总会与真实的那一半契合的无比完美,画面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若是驻足,便不知哪里是真实,哪里又是虚幻,如同李煜的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
算起来,林已是有七年未回,若不是养母的去世,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想到养父养母,林心中虽是充满了感激,但一想起数年前在自己还未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答应他们毕业后要做个孝顺的儿媳,内心又开始排斥他们,这样的许诺不是林想要的,可为了报答他们,林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今养母去世了,林的情绪又开始复杂起来,徘徊不定地想象前后,又出现了乔凤的画面,那副玩世不恭又叫自己摸不透的表情,总是能轻易就勾起林的愤怒。脑海中数个与乔凤一起的片断不断交织,明明想要忘掉的东西,却格外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林使劲摇摇头,急忙拿出自己的笔记簿翻看着,想打断自己这一段不愉快的回忆,急躁地翻了几页,却还是躲不了她最不愿去想,却最渴望去想的人,因为这随手几页的笔记除了乔凤两个字再没有其他的了。
飞机正在下降,林有些痛苦地捂着脸,感觉头脑昏沉,急忙翻出药,快速地服下。
关于乔凤这个人,林有太多的未知,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甚至连他的突然消失,林也是一无所知,对林来说乔凤像个天使一样出现,又像个天使一样离开,华丽的登场,又华丽的退场,只是这登场退场间的过程却太过小气,什么都没有说就到了落幕。
正是深秋,梧桐显黄,橘柚深碧,早晚已是寒意不断,所幸飞抵浦山的时间是正午,阳光依然够好,不过林再没心思注意这些。
待飞机中人都走净,林最后走出,此刻她已经平静。
登机通道内一身黑色风衣的林,长发披肩,斜长刘海下的淡蓝色眼睛中是掩盖不住的忧伤。一眼望去,除去皮肤与稍有血色的唇,全身再找不到其它的颜色。
告别已久的浦山变化很大,叫刚一出站的林看着倒有了几分陌生的味道,原来以为会有浓浓的思乡情绪,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强烈,林脑中的浦山早已在这林立的高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种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城市,实在生不起一丝的好感。
林走出机场,四下张望一阵,便有一个胖子憨笑着向她跑过来,问林是否要打车,胖子十分勤快就要来提林的行李箱,林瞧着胖子一脸的憨样,倒是给了她一丝温意,也没多想便坐了上去。
车上,胖子哼着小曲,注意到林的一身装扮,开口问道:“小姐看样子不像是本地人吧?头一次来?”
林笑着回道:“呵呵,不是,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胖子一听又说:“原来是老乡啊,浦山这几年变化很大哦,哝~看到那个建筑没?去年刚建成的,气派着呢~~。”胖子一听林是本地人,立刻改口成浦山的方言。
顺着司机所指,看到了一个形状看似不合理的倾斜建筑,阳光下,闪闪发光,甚是耀眼,林不住笑了,无论怎么变,这乡音总还是未改的。
一路上,胖子满腹牢骚,对林大倒苦水,聊了很多,林得知胖子名叫吴厚,妻子在他早些年赌博欠债的时候跟人跑了,现在自己身边还有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在读大学。
到了车站,付完钱后林刚要走,却被吴厚喊住,仿佛刚刚的苦水还没有倒完,挠着头讲道“哎,哎,林小姐,你是个好人,我…你有事可以找我。”说完给了林一张名片,这才离开。
林笑然,心道这个人还挺热心的,只是望着陌生的车站,她嗅不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脑海中正还在想着,由吴厚故事引出来的有关自己与林之群的回忆。
林被带去国外的那天前半段是幸福无比,而后半段则是让她不能接受的。林发现他已经和一个外国女人结了婚,并且还有了一个女儿。
林认为林之群这是对母亲的背叛,与林之群争吵不断的画面又开始浮现在林的脑海里。
而刚刚在出租车上的闲聊的最后,林问吴厚,如果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回来找他,他还会接受她么,吴厚果断的说了不。
吴厚说,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回来了,对他,对女儿,都是一种压力。
回想吴厚这一说,林顿时意识到,也许林之群让自己滚,也是这种原因吧,他已经忘了他过世的妻子,有了自己新的家庭,面对林这样一个“客人”,自然是不会在意。
熙攘的人群声,叫醒呆立在车站前的林,回归现实,林收起名片,买了票进站候车。
这个时间段,候车厅内人并不多,林找了个位置,将行李靠在一旁,坐了下来,手抚着这一张极普通的车票,回忆起多年前自己来浦山城里求学时,来回两地的时光,养父养母住在远离浦山的小村庄里,那里即使是在数年前浦山开始大力发展的时候,也是无人问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色彩,除了交通有些不便,环境纯净清新得实在。
想到这里,林举起手机拔通了家里的电话,等待接听的过程中不停地跺着脚,手中的车票已被她折了又折,电话声响了几下后,熟悉的声音传入林的耳朵,不过听上去却让人感到疲惫不堪,无比的苍老,让林听了浑身一颤。
林捂住嘴,抹了抹眼角,在她的印象中养父是一个健硕高大的男人,声音洪亮有力,完全不似这般苍老,
“喂,喂,谁啊?喂?”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又提高了分贝,说道“阿莨,是不是你?是你么?喂?你回来了么?”
林眼框泛红,憋红了脸说道:“恩,嗬~,阿爹,我到了,现在在车站呢,很快就到家了。”
“好,好,好…,你注意安全啊,我听说最近浦山有点乱,你千万要小心啊!?”养父还是一如以前叮嘱林去上大学时候那样,担心着林。
林回道:“恩,我知道,你等我,很快就到了。”
“唉…恩,我先挂了,有人来了。”
挂了电话,林想将那张被折皱的车票放入书中压直它。拿书的同时林又注意到不久前一个陌生人送她的书,这本一直没有翻动过的书,它一直都在林的身边安静的躺着。
林将那本书拿了出来,拍了拍,翻阅了起来。
旧旧的扉页,泛黄的纸张。
卷首
“如果你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为你而做,又还有什么理由要让我如此卑微”
读完这句,林心里微微一颤,这句话,她很熟悉。
“你不是我的臂膀,却为何一直坚持要给我依靠,我把记忆中的你装进一个瓶子,什么记号也不记,扔到一片海域,若是…”
“若是我能再遇到你,便会将你重新在我的脑海里勾勒。”林合上书喃喃自语道。
怎会有陌生人会知道她几年前的亲笔呢?林想象着个中缘由。
从她离开浦山到现在已有七年的时间,七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人,譬如林,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朝气蓬勃的样子,就这样有些浑噩地过了七年,时间对她来说,不过是多了几条岁月的皱纹,甚至可以当作是还未完成的画稿,如此暴殄时间的林终于是被上天惩罚了,罚了她这一辈子都要与爱擦肩而过,而乔凤的出现,正是应征了老天爷这一启示。
努力地回想笔记的林,脑海中却浮现出乔凤的样子,只见他靠在河边大树上,翻读着自己的文字,边看还边取笑自己是个满身哀伤的怨妇,而旁边则是一脸通红的林在咬牙切齿。
林苦笑着打断自己这段回忆,直钩的双眼却还是直直的瞪着前方,直到有人将她惊醒,一位保洁员对林说道:“姑娘,你认识刚刚拿你行李的那个人么?”
“啊?”此时林发觉自己行李已经不见了,顺着保洁员手指,才看到自己的皮箱被一个身穿风衣,戴鸭舌帽的男子拎着,进入一辆黑色汽车。
林飞奔而出,却连车牌都没叫自己看见。
人群不断地穿梭在车站前的马路上,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匆匆二字,没有人会无端地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停留,更不会伸手相助,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气急败坏的林,懊恼地一脚踢中路边的垃圾桶,垃圾桶侧翻,里面东西掉了一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要收拾一下,却被刚才车站中的那个保洁员又伸手拦住,她道:“姑娘,还是让我来吧,”又关切的问:“那人把你的东西给偷了吧?”
林默默的点点头。
“那赶紧报警吧,这种事啊,这个月已经好多次了,都是外地人,要么丢掉行李箱,要么丢掉钱包的,这被偷了就没法再找到了,保重啊,赶紧报警吧,也许还可以找到的。”保洁员说完便走开了,陌生的这个人倒是让林觉得热肠。
看来倒也不是人人都很冷漠,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想要接受别人的帮助,林就有被帮助恐惧症,乐于助人,却不愿被人所助。不过林也意识到只靠自己可能永远都没法找回行李,可惜箱子里她画了多年的手画稿,就这么没了,心有不甘,于是她便报了警。
不一会儿,与林联系的警官出现在她面前,年轻的一个小伙子,见到林,精神抖擞地自我介绍:“美女,你好啊,你可真漂亮,我姓陈,叫我陈警官就可以了,麻烦你配合我做个简单的笔录吧,”
面对着林,陈警官话语间轻佻的目光,夸张而有些猥琐的笑容,立刻引起了林的不悦。
林轻咳一声,陈警官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才又问道:“那箱子里面有什么重要物品么?”
“一份电子文件,和一本画稿,其它可以不计。”林回答道。
登记完信息,陈警官又说道:“林小姐,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的,我们会尽快帮你找到的。”
似乎是得知林马上要走,陈警官说话间又不自主起打量起来,仿佛垂涎的嫖客。
林忍住没发作,狠一跺脚,转身避开。
“若是可以找回来,便麻烦通知一下我吧,谢谢。”
“噢,那是自然。”陈警官这时有些尴尬,“那我先回去了,哦对了,这只袋子给你吧,样式还不错,适合女士,呵呵,不然你一直拿着那些也会不方便的,”陈警官指了指林手中的那本书和一些临时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物品,又道:“哦,里面还有笔和纸,万一手机没电了,还可以用它来记录东西,想起来什么细节就记下来,到时候也是一个线索。”
“哼,考虑的还挺周全的,破案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呵呵,报案的受害者,人手一份,这袋子您拿好,袋子拿好。”
“那我谢~谢~你。”
说完林一把夺过袋子,把剩下的东西装入袋子,转身走上将要出站的汽车,远远地逃离了陈警官。
深秋的凉风,虽不透骨,却也钻衣,颠簸一阵过后,终于是到了。
在车上林便看到养父靠在摩托车旁,缩着肩膀等着自己,养父穿着一件灰色的袄子,稀疏的头发在风中扬起一抹银白,林急忙下车站在养父身前,左右摇晃地瞧着养父,养父憨憨而笑,握着林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林看出来养父的不善言辞,当先一步,抱住了他,拍拍养父的后背,俏皮地说道:“阿爹,再站下去,你都要成站牌了,风凉,我们快回去吧。”
“好,好,走,我们回去。”养父跨上摩托车,多年前,也是这样风雨无阻的带着她一遍遍地来往在老家与这汽车站点之间,这么久了,他还是未变。
林不说话,乖乖地坐在后座,闭上双眼紧紧靠着养父已略显枯瘦的后背,想来养母的死对这个男人的打击太大了,林听着车子行走时耳旁呼呼的风声,又想象着她还是多少年前的那小女子,受他保护。
一路上,关于养母的死,养父未对林提起一字,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直到见到养母的灵堂,一切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灵堂的布置很简易,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来参加,在林之前刚刚还在的数人走后,长时间都不再有人过来悼念,望着灵堂中养母的遗相,林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一直受她的悉心照料,却倔强的不肯叫她一声娘,到如今天人永别后,再没有机会了。
夜色大笔挥下,天已是暗的不行,不停地有夜风吹来,扬起灵堂外飘着的白絮子,林与养父坐在灵堂中聊了很多,最后林问起小杰的去处,养父倒有些支吾,只说小杰太不争气,实在配不上林,母亲去世他却还不回来,就当是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
养父告诉林,在林走后,原来还算平静的生活波折不断,小杰赌博欠了高利贷,追债的人追到家里来,拿着刀把家里的东西能搬的都搬走了,还扬言要杀人,养母受气病重,到病逝之前,都还一直放心不下林,让林不要再拿那个许诺当负担,以后也不必委屈嫁给杰。
听养父说到这里,林想象到养母这些年所遭受的痛苦,养父养母无助的模样,不禁失声落泪,拿着烧纸的手不停地颤抖,一张一张的烧纸被火穿透,化身为更大的火焰,将林的脸烤的通红,也映出了林脸上的泪痕,想到临死前还一直记挂着自己的养母,如今已在另一个世界,林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了。
第二天,养母按当地习俗入土葬,要放入养父家族的墓地里,但她却是个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连碑也不愿立。
不过最后养父还是给她立了块碑,按照养母的说法,人无论生前有多么风光,死后不过就是这一方静土,不需要再有尘世的华丽累赘来装饰,如养母生前所愿,只是多了一块墓碑,也不再起那土丘,也不加任何的装饰,没有鲜花,没有祭拜之物,像是人来到这世间一样,没有带来一样东西,走的时候也不带走任何东西。
寥寥几人在场的入葬很快就宣告结束,养父这时终于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趴在那碑前哇哇大哭起来,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惊讶,包括林。
林想到原来他已忍了这么久,难怪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未见他有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下,他便已是伤心到极处了。
林走过前去抚慰养父,这个已不再是满头黑发的男人,原来已经老到叫人心酸。
这时,敏锐的林突然发现离这不远处,曾是养母种下的水杉树林里,有人正盯着这边观望,转眼看过去的第一眼,林便瞧出那人与杰的身形极为相似,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个人可能是杰,怒气上涌,正要冲上前去,谁料那人转身却先跑了。
林急忙追过去,没跑几步一阵头晕后自己身形不稳,差点跌倒,她也顾不得林子中会有什么山虫蛇蚁,只是觉得不能放过前面的动静,追出林子后,寻觅了一遍,却没发现杰的踪影。
正要返回时,突然发现有人站在自己来时的路上背对着自己,这一暗色的背影叫林觉得头皮发麻,探着脚步慢慢的靠近了几步。
“谁?谁在那里”
未见那人有动静,等到林靠近快要触碰到背影的肩膀时候,背影却忽然转身,一名蓄着乌黑直发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把枪正对着林,冲着林会心一笑。
林身形一怔,觉得这笑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时身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林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眼前一黑,昏倒在了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