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王者之有天下也,自谓之理,非理也;自谓之乱,非乱也;自谓之安,非安也;自谓之危,非危也。何者?盖自谓理且安者,则自骄自满,虽安必危。自谓乱且危者,则自戒自强,虽乱必理。理之又理,安之又安,则盛德大业,斯不远矣。
伏惟陛下:嗣建皇极,司牧苍生,夙兴以忧人,夕惕而修已。以今日之理,陛下视朝廷未以为理;以今日之安,陛下视海内未以为安。而又思酌下言,乐闻上失,弊无不革,利无不兴。今则严郊庙,犹谓敬之不至。爱养黎庶,犹谓惠之不弘。省罢进献,犹忧人之困穷。蠲免逋租,犹虑农之勤匮。搜扬俊义,犹畏贤之遗逸。涤荡罪戾,犹念狱之非辜。底定兵戈,犹惧其未戢。怀柔夷狄,犹恐其未宾。大化参乎阴阳,犹惭之以寡德。重光并乎日月,犹让之以不明。斯乃陛下劳谦之心,合天运之不息也;勤恤之德,合地道之无疆也。如臣者何所知焉?何所述焉?伏以圣聪,贵闻庶议;苟有愚见,敢不极谏?
五塞人望归众心
夫欲使人望塞,众心归者,无他焉,在陛下慎初之所致耳。臣闻:天子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言动不书,非盛德也;书而不法,后嗣何观焉?若王者言中伦,动中度;则千里之外应之,百代之后歌之,况其迩者乎?若言非宜,动非礼;则千里之外违之,百代之后笑之,况其迩者乎?是以古之天子,口不敢戏言,身不敢妄动;动必三省,言必再思。况陛下初嗣祖宗,新临兆庶:臣伏见天下之目,专专然以观陛下之动也;天下之耳,然以听陛下之言也。
则陛下出一言,不终日而达于朝野;动一事,不浃辰而闻于华夷。
盖是非之声,无翼而飞矣。损益之名,无胫而走矣。陛下得不慎之哉?伏惟观于斯,察于斯,使一言一动,无所苟而已矣。言动不苟,则天下之望塞焉,天下之心归焉。
六政必成化必至
问:先王之教,布在方策;事虽易举,政则难成。岂文之空垂?
将行之未至?思臻其极,伫质所疑。
夫欲使政必成,化必至者,无他焉,在陛下敬始慎终之所致耳。
臣闻:先王之训,不徒言也;先王之教,不虚行也。浅行之则小理,深行之则大和。浅深小大之应,其犹影响矣。然则天下至广,王化至大,增减损益,难见其形。是以政之损者,虽不见其日损,必有时而乱也。教之益者,虽不见其日益,必有时而理也。陛下但推其诚,勤其政,慎其始,敬其终,日用而不知自臻其极;此先王终日所务者也,终日所行者也。不可月会其教化之深浅,岁计其风俗之厚薄焉。
臣又闻:《易》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王者之教,待久而成也;王者之化,待终而至也。陛下诚能久而终之,则何虑政不成而化不至乎?
七不劳而理
问:方今勤恤忧劳,夙夜不怠,而政教犹缺,惩劝未行。何则上古之君,无为而理?令不严而肃,教不劳而成?何施何为,得至于此?
臣请以三五之道言之。臣闻:三皇之为君也,无常心,以天下心为心。五帝之为君也,无常欲,以百姓欲为欲。顺其心以出令,则不严而理;因其欲以设教,则不劳而成。故风号无文而人从,刑赏不施而人服。三五所以无为而天下化者,由此道也。后代反是,故不及者远焉。臣请以三代已后之事言之。
臣闻:后代之天下,三五之天下也;后代之人,三五之人也;后代之位,三五之位也。居其位,得其人,有其天下,而不及三五者,何哉?臣窃惊怪之,然亦粗知其由矣。岂不以己心为心,抑天下以奉一人之心也。以己欲为欲,百姓以从一人之欲也。苟或心与道未合,政与欲并行,得失交争,利害相半。如此,则虽宵衣旰食,劳体励精,才可以致小康,不足以弘大道。故出令而吏或犯,设教而人敢违;刑虽明而寡惩,赏虽厚而鲜劝。此由舍人而从欲,是以勤多而功少也。伏惟陛下去彼取此,执古御今,以三五之心为心,则政教何忧乎不洽?以亿兆之欲为欲,则惩劝何畏乎不行?政教洽,则不殷忧而四海宁;惩劝行,则不勤劳而万人化。此由舍己而从众,是以事半而功倍也。
臣又闻太宗文皇帝尝曰:朕虽不及古,然以百姓心为心。臣以为致贞观之理者,由斯一言始矣。伏愿陛下从而鉴之,嗣而行之,则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八风化浇朴
问:俗之理乱,风化之盛衰,何乃得于往而失于来?薄于今而厚于古?或曰:兴替之道,执在君臣。又云:浇朴之风,系于时代。二说相反,其谁可从?
臣闻代之浇,人之朴略,由上而不由下,在教而不在时。盖政之臧否定于中,则俗之厚薄应于外也。何以验核?伏请以周、秦以降之事言之。
臣闻:周德寝衰,君臣凌替,蚕食瓜割,分为战国。秦氏得之,以暴易乱,曾未旋踵,同归覆亡。炎汉勃兴,奄有四海,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于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俭,人用富安,礼让自兴,刑罚不试,升平之美,邻于成康。载在《汉书》,陛下熟闻之矣。降及魏、晋,迄于梁、隋,丧乱弘多,殆不足数。我高祖始建区夏,未遑缉熙。迨于太宗、玄宗,抱圣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谋猷启沃,无怠于心;德泽施行,不遗于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万方悦随,近无不安,远无不服,虽成、康、文、景,无以尚之。载在国史,陛下熟知之矣。
然则周、秦之乱极矣,及文、景继出,而昌运随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兴,而王道融焉。若谓天地生成之德渐衰,家国君臣之道渐丧,则当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应衰而复盛,浇而复和。
必不尔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风,薄于周、秦之交,而复厚于文、景之代耶?顺成和动之俗,丧于梁、隋之际,而独兴于贞观、开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时矣。故魏徵有云:“若言人渐浇讹,不反质朴,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斯言至矣。故太宗嘉之。
又按《礼记》曰:“教者,人之寒暑也;事者,人之风雨也。”此言万民之从王化,如百谷之委岁功也。若寒暑以时,则禾黍登而菽麦熟;若风雨不节,即稂莠植而秕稗生。故教化优深,则廉让兴而仁义作;刑政偷薄,则讹伪起而奸宄臻。虽百谷在地,成之者天也;虽万人在下,化之者上也。必欲以凉德弊政,严令繁刑,而求仁义行,奸宄息,亦犹飘风暴雨,愆阳伏阴,而望禾黍丰,稂莠死,其不可也,亦甚明矣!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义,比屋可封;桀、纣率天下以暴,比屋可戮。斯则由上在教之明验也,伏惟圣心无疑焉。
九致和平复雍熙
问:今欲感人心于和平,致王化于朴厚,何思何念,得至于斯?
臣闻:政不念今,则人心不能交感;道不思古,则王化不能流行。将欲感人心于和平,则在乎念今而已。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难也,则念去烦扰之吏。爱人命之至重也,则念黜苛酷之官。恤人力之易罢也,则念省修葺之劳。忧人财之易匮也,则念减服御之费。惧人之有馁也,则念薄麦禾之税。畏人之有寒也,则念轻布帛之征。虑人之有愁苦也,则念节声乐之娱。恐人之有怨旷也,则念损嫔嫱之数。故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则天下和平矣。将欲致王化于雍熙,则在乎思古而已。
伏惟陛下:仰羲轩之道也,则思兴利而除害。侔唐虞之圣也,则思明目而达聪。师夏禹之德也,则思泣辜而恤人。法殷汤之仁也,则思祝网而爱物。鉴汉之盛也,则思罢露台而海内流化。观周之兴也,则思葬枯骨而天下归心。弘贞观之理也,则思闻房、杜之谠议以致升平。嗣开元之政也,则思得姚、宋之嘉谋而臻富寿。故思之又思之,则王泽流行矣。行之又行之,则天下雍熙矣。
十王泽流人心感
夫欲使王泽旁流,人心大感,则在陛下恕己及物而已。夫恕己及物者无他,以心度心,以身观身,推其所为以及天下者也。故己欲安,则念人之重扰也。己欲寿,则念人之嘉生也。己欲逸,则念人之惮劳也。己欲富,则念人之恶贫也。己欲温饱,则念人之冻馁也。己欲声色,则念人之怨旷也。陛下念其重扰,则烦暴之吏退矣。念其嘉生,则苛虐之官黜矣。念其惮劳,则土木之役轻矣。念其恶贫,则服御之费损矣。念其冻馁,则布帛麦禾之税轻矣。念其怨旷,则妓乐嫔嫱之数省矣。推而广之,念一知十。盖圣人之道也,始则恕己以及人,终则念人而反己。故恕之又恕之,则王泽不得不流矣。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不得不感矣。泽流心感,而天下不太平者,未之闻也。
十一黄老术
夫欲使人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于体黄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宽简,务俭素,不眩聪察,不役智能而已。盖善用之者,虽一邑一郡一国至于天下,皆可以致清净之理焉。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曹参得之,故狱市勿扰而齐国大和。汉文得之,故刑罚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无他,清净之所致耳。故《老子》曰:“我无为而人自化,我好静而人自正,我无事而人自富,我无欲而人自朴。”此四者皆黄老之要道也。
陛下诚能体而行之,则人俭朴而俗清和矣。
十二政化速成
夫欲使政化速成,则在乎去烦扰,弘简易而已。臣请以齐、鲁之事明之。臣闻:伯禽之理鲁也,变其礼,革其俗,三年而政成。太公之理齐也,简其礼,从其俗,五月而政成。故周公叹曰:“夫平易近人,人必归之。鲁后代其北面事齐矣!”此则烦简迟速之效明矣。
伏惟陛下鉴之。
十三号令
问:号令者,所以齐其俗,一其心,故圣人专之慎之。然则号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其故安在?令既行而心犹未一者,其失安归?
欲使下令如风行,出言如响应,导之而人知劝,防之而人不逾,将致于斯,岂无其要?
臣闻:王者发施号令,所以齐其俗,一其心。俗齐则和,心一则固,人于是乎可任使也。《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焉。”故一人一心,万人万心,若不以令一之,则人人之心各异矣。于是积异以生疑,积疑以生惑。除乱莫先乎令者也,故圣王重之。然则令者,出于一人,加于百辟,被于万姓,渐于四夷。如风行,如雨施,有往而无返也。其在《周易》涣汗之义,言号令如汗涣然,一出而不可复也,故圣王慎之。然则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由令不一也。令不一者,非独朝出夕改,晨行暮止也。盖谨于始,慢于终,则不一也。
张于近,弛于远,则不一也。急于贱,宽于贵,则不一也。行于疏,废于亲,则不一也。且人之心,犹不可以不一而理,况君之令,其可二三而行者乎?然则令既一,而天下之心犹未悦随者,由上之不能行于己、推于诚者也。
凡下之从上也,不从口之言,从上之所好也。不从力之制,从上之所为也。盖行诸己也诚,则化诸人也速。求诸己也至,则感诸人也深。若不推之于诚,虽三令五申,而令不明矣。苟不行之于己,虽家至日见,而人不信矣。圣王知其如此,故以礼自修,以法自理,慎其所好,重其所为,有诸己者而后求诸人,责于下者必先禁于上。是以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导之斯行,禁之斯止。使天下之心,然唯望其令、听其言而已。故言出则千里之外应如响,令下则四海之内行如风。故曰:禁胜于身,则令行于人者矣。又曰:下令如流水发源,盖是谓也。如此,则何虑乎海内之令,不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者哉?
十四辨兴亡之由
问:万姓亲怨之由,百王兴亡之渐,将独系于人乎?抑亦系于君乎?
臣观前代:邦之兴,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天地不能顿为寒暑,必渐于春秋;人君不能顿为兴亡,必渐于善恶。善不积,不能勃焉而兴;恶不积,不能忽焉而亡。善与恶,始系于君也;兴与亡,终系于人也。何则?君苟有善,人必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归之。归之又归之,则载舟之水,由是积焉。君苟有恶,人亦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去之。去之又去之,则覆舟之水,由是作焉。故曰:至高而危者,君也;至愚而不可欺者,人也。圣王知其然,故则天上不息之道以修己,法地下不动之德以安人。修己者,慎于中也,栗然如履春冰。安人者,敬其下也,懔乎若驭朽索。犹惧其未也,加以乐人之乐,人亦乐其乐;忧人之忧,人亦忧其忧。乐同于人,敬慎著于己。如是而不兴者,反是而不亡者,自生人已来,未之有也。臣愚以为百王兴亡之渐,在于此也。
十五忠敬质文损益
问:忠敬质文,百代循环之教也。五帝何为而不用?三王何故而相承?将时有同异耶?道有优劣耶?又,三代之际,损益不同,所祖三才,其义安在?岂除旧布新,务于相反相异乎?复扶衰救弊,其道不得不然乎?又,国家祖述五帝,宪章三代,质文忠敬,大备于今;而尚人鲜朴而忠,俗多利而巧。欲救斯弊,其道如何?
臣闻:步骤殊时,质文异制。五帝以道化,三王以礼教。道者无为,无为故无失,无失故无革。是以唐、虞相承,无所改易也。礼者有作,有作则有弊,有弊则有救。故殷、周相代,有所损益也。损益之教,本乎三才。夏之教尚忠,忠本于人,人道以善教人,忠之至也。故曰:忠者,人之教也。忠之弊,其民野。救野莫若敬,故殷之教尚敬。敬本于地,地道谦卑,天之所生,地敬养之。故曰:敬者,地之教也。敬之弊,其人诡。救诡莫若文,故周之教尚文。文本于天,天道垂文,而人则之。故曰:文者,天之教也。文之弊,其人。
救莫若忠。然则三王之所祖不同者,非欲自异而相反也,盖扶衰救弊,各随其运也。运苟有异,教亦不同。虽忠与敬,各系于时,而质与文,俱致于理。标其教则殊制,臻其极则同归。亦犹水火之相形,同根于冥化,共济于人用也。寒暑之相代,同本于元气,共成于岁功也。三王之道,亦如是焉。
我国家钦若五帝,宪章三代。典谟不易之道,祖述而大用;忠敬迭救之教,具举而兼行。可谓文质协和,礼乐明备之代也。然臣闻孔子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损益始终,若循环然。其继周者,百代可知也。”臣观周之弊也,爵赏黩,刑罚穷,而秦反用刑名,祚因中绝。及汉杂以霸道,德又下衰。迨于魏、晋以还,未有继而救者。是以周之文弊,今有遗风,故人鲜朴而忠,俗犹利而巧。
伏愿陛下:以继周为己任,以行夏为时宜;稍益质而损文,渐尚忠而救。斟酌于教,经纬其人;使瞻前而道继三王,顾后而光垂万叶。
则尽善之道,大同之风,不专美于上古矣。
十六议祥瑞辨妖灾
问: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斯岂国之兴灭,系于天地之灾祥欤?将物之妖瑞,生于时政之昏明欤?又,天地有常道,灾祥有常应,此必然之理也。何则桑谷之妖,反为福于太戊;大鸟之庆,竞成祸于帝辛?岂吉凶或僭在人,将休咎不常其道?儆戒之徵安在?改悔之效何明?又,祥必偶圣,妖必应昏。何则明时不能为无灾,乱代或闻其有瑞?报施之道,何缪滥哉?
臣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非孽生而后邦丧,非祥出而后国兴。盖瑞不虚呈,必应圣哲;妖不自作,必候淫昏。则昏圣为祥孽之根,妖瑞为兴亡之兆矣。
《文子》曰:“阴阳陶冶万物,皆乘人气而生。”然则道之休明,德动乾坤,而感者谓之瑞;政之昏乱,腥闻上下,而应者谓之妖。瑞为福先,妖为祸始。将兴将废,实先启焉。然有人君,德未及于休明,政不至于昏乱,而天文有异,地物不常,则为瑞为妖,未可知也。或者天示儆戒之意,以寤君心,俾乎君修改悔之诚,以答天鉴。如此,则转乱为治,变灾为祥,自古有之,可得而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