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所以难其人,重其禄也。嗟乎!徒知难其人而阙之,不知邦政日归于下吏也;徒知重其禄而爱之,不知稍食日费于冗员也。损益利害,岂不明哉?古之善为宰相者,虚其怀,直其气;苟有举一贤者,必从而索之;苟有荐一善者,必随而用之。然后明察否臧,精考真伪,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审轮辕以相求,谨关梁以相保。故才无乏用,国无废官。岂可疑所举之未精,而反失其善?重所任而不苟,而反废其官?与其废官,宁其虚授;与其失善,宁其谬升:但在乎明核是非,必行赏罚,则谬升虚授,当自辨焉。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领,使众毛皆举乎?是以庶政阙于内,则庶事于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之士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归,托足于军籍释流者不知反。计数之吏日进,聚敛之法日兴。田畴不辟,而麦禾之赋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价日贱。吏部,则士人多而官员少,奸滥日生;诸使,则课利少而羡馀多,侵削日甚。举一知十,可胜言哉!况今方域未甚安,边陲未甚静,水旱之灾不戒,兵戎之动无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图将来之安,补既往之败乎?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观而救之,夫岂无最远之见乎?用天下之心,图而济之,夫岂无最长之策乎?策之最长者,见之最远者,在相公鉴而取之,诚而行之而已。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时乎?为时之用大矣哉!
古者圣贤,有其才无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无其时,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然后能行其道焉。某窃见相公曩时制策对中,论风化浇淳之源,明天人交感之道,陈兵灾救疗之术,可谓有其才矣。又伏见今月十一日制词云:
“其代予言,允属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风,成天下之务。”可谓有其时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则行道由己,而由道乎哉?某又闻:一往而不可追者,时也。故圣贤甚惜焉。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如此,则相公出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不浃辰而必达于华夷。盖主上辑百辟,和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枉尺而直寻也。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先之太过,后之则不及。
故时未至,圣贤不进而求;时既来,圣贤不退而让。盖得之,则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失之,则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渐合其道,而不知启沃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渐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枉尺而直寻,而不知易失于时,则难生于渐中,虽枉寻不能直尺矣。
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业不光明,率由乎有志于渐矣。
请以前事明之。某尝闻:太宗顾谓群臣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能胜残去杀。当今大乱之后,将求致理,宁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贞曰:不然。夫乱后易理,犹饥人易食也。若圣哲施化,人应如响。
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深纳其言。时封德彝辈共非之曰:不可。三代以后,人渐浇讹,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徵书生,不识时务;信其虚说,必乱国家。于是太宗卒从文贞之言,力行不倦,三数年间,天下大安,戎狄内附。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见之!斯则得其时,行其道,不取于渐之明效也。况今日之天下,岂弊于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业,岂后于文贞之事业乎?在于疾行而已矣。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夫欲行大道,树大功,贵其速也。盖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此言时之难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时之易也,而不失焉;虑其渐之难也,而不取焉。
抑又闻:济时者,道也;行道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无其权;得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盖竭其力以举职,而权必自归;忘其身以徇公,而宠必自至。权归宠至,然后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详之而不忽也。
抑又闻:不弃死马之骨者,然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者,然后嘉谟可闻也。苟某管见之中,有可取者,俯而取之;苟言之中,有可采者,俯而采之,则知之者必日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精通达识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闻之者必日如某之言,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謇谔敢言之士,得不继踵而来乎?伏惟相公试垂意焉,则天下之士幸甚!某游长安,仅十年矣: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黩执事者,又何为哉?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闻见,裨相公聪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相公以为如何?
十六、书序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馀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馀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
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馀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剥至死。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其馀“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徵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
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馀。樊、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当此之时,足下兴有馀力,且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蚩,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十七、书颂议论状补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