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案《唐六典》: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尸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予佐是郡,行四年矣,其心休休如一日二日,何哉?
识时知命而已。又安知后之司马,不有与吾同志者乎?因书所得,以告来者。
时元和十三年七月八日记。
草堂记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阶用石,窗用纸,竹帘帏,率称是焉。
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
好事者见,可以销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珮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
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稳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蒉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而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馀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长老凑、朗、满、晦、坚等凡二十有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
因为《草堂记》。
十五、书与杨虞卿书
师皋足下:自仆再来京师,足下守官县,吏职拘绊,相见甚稀。凡半年馀,与足下开口而笑者,不过三四。及仆左降诏下,明日而东,足下从城西来,抵昭国坊,已不及矣。走马至水,才及一执手,悯然而诀,言不及他。迩来虽手札一二往来,亦不过问道途、报健否而已。郁结之志,旷然未舒,思欲一陈左右者久矣。
去年六月,盗杀右丞相于通衢中,进血髓,磔发肉,所不忍道。
合朝震栗,不知所云。仆以为书籍以来,未有此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苟有所见,虽畎亩皂隶之臣,不当默默;况在班列,而能胜其痛愤耶?故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午入。两日之内,满城知之。其不与者,或诬以伪言,或构以非语。且浩浩者,不酌时事大小,与仆言当否,皆曰:丞郎、给舍、谏官、御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也?仆闻此语,退而思之:赞善大夫诚贱冗耳。朝廷有非常事,即日独进封章,谓之忠,谓之愤,亦无愧矣。谓之妄,谓之狂,又敢逃乎?且以此获辜,顾何如耳?况又不以此为罪名乎?此足下与崔、李、元、庾辈十馀人,为我悒悒郁郁长太息者也。
然仆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非次宠擢,夙夜腆愧,思有以称之。性又愚昧,不识时之忌讳。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意者,欲其易入而深诫也。不我同者,得以为计;媒之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白其心乎?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馀附离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以此得罪,可不悲乎?然而寮友益相重,交游益相信;信于近而不信于远,亦何恨哉?近者少,远者多;多者胜,少者不胜,又其宜矣。
师皋,仆之是言,不发于他人,独发于师皋,师皋知我者,岂有愧于其间哉?苟有愧于师皋,固是言不发矣。且与师皋,始于宣城相识,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谓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从父妹,可谓亲矣。亲如是,故如是,人之情,又何加焉。然仆与足下相知,则不在此。何者?夫士大夫家,闺门之内,朋友不能知也;闺门之外,姻族不能知也。必待友且姻者,然后周知之。足下视仆莅官事,择交友,接宾客,何如哉?又视仆抚骨肉,待妻子,驭僮仆,又何如哉?
小者近者,尚不敢不尽其心,况大者远者也?所谓斯言无愧而后发矣,亦犹仆之知师皋也。师皋孝敬友爱之外,可略而言。足下未应举时,尝充贤良直言之赋。其所对问,志磊磊而词谔谔。虽不得第,仆始爱之。及与独孤补阙书,让不论事;与卢侍郎书,请不就职;与高相书,讽成致仕之志:志益大而言益远,而仆爱重之心,由是加焉。近者,足下与李弘庆友善。弘庆客长安中,贫甚而病亟,足下为逆致其母,安慰其心,自损衣食,以续其医药甘旨之费,有年岁矣。又足下与崔行俭游。行俭非罪下狱,足下意其不幸,及于流窜,敕下之日,躬俟于御史府门;而行李之具,养活之物,崔生顾其旁,一无阙者。其馀奉寡姊,亲护其夫丧;抚孤甥,誓毕其婚嫁;取贵人子为妇,而礼法行于家;由甲乙科入官,而吏声闻于邑。凡此数者,皆可以激扬颓俗,表正士林。斯仆所以响慕勤勤,岂敢以骨肉之姻,形骸之旧为意哉?然足下之美如此,而仆侧闻蚩蚩之徒,不悦足下者已不少矣。但恐道日长而毁日至,位益显而谤益多。
此伯寮所以诉仲由,季孙所以毁夫子者也。昔卫有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相加,可以理遣。故至终身无喜愠色。仆虽不敏,常佩此言。
师皋!人生未死间,千变万化,若不情恕于外,理遣于中,欲何为哉?欲何为哉?仆之是行也,知之久矣。自度命数,亦其宜然。
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仆则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劣之艺,与敏手利足者齐驱,岂合有所获哉?然而求名而得名,求禄而得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幸之来,尚归之于命;不幸之来也,舍命复何归哉?所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者,实如此也。又常照镜,或观写真,自相形骨,非贵富者必矣。以此自决,益不复疑。故宠辱之来,不至惊怪,亦足下素所知也。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死则葬鱼鳖之腹,生则同鸟兽之群;必不能与掊声攫利者,攉量其分寸矣。足下辈无复见仆之光尘于人寰间也。
多谢故人,勉树令德。粗写鄙志,兼以为别。居易顿首。
与陈给事书
正月日,乡贡进士白居易,谨遣家僮奉书献于给事阁下:伏以给事门屏间,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吹嘘翦拂耳。居易则不然。今所以不请谒而奉书者,但欲贡所诚,质所疑而已,非如众士有求于吹嘘翦拂也。给事得不独为之少留意乎?
大凡自号为进士者,无贤不肖,皆欲求一第,成一名,非居易之独慕耳。既慕之,所以窃不自察,尝勤苦学文,迨今十年,始获一贡。每见进士之中,有一举而中第者,则欲勉狂简而进焉;又见有十举而不第者,则欲引驽钝而退焉。进退之宜,固昭昭矣。而遇者自惑于趣舍,何哉?夫蕴奇挺之才,亦不自保其必胜;而一上得第者,非他也,是主司之明也;抱琐细之才,亦不自知其妄动;而十上下第者,亦非他也,是主司之明也。岂非知人易而自知难耶?
伏以给事,天下文宗,当代精鉴;故不揆浅陋,敢布腹心。居易,鄙人也,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然则孰为而来哉?盖所仗者文章耳,所望者主司至公耳。今礼部高侍郎为主司,则至公矣。而居易之文章,可进也,可退也,窃不自知之,欲以进退之疑,取决于给事,给事其能舍之乎?居易闻神蓍灵龟者无常心,苟叩之者不以诚则已,若以诚叩之,必以信告之,无贵贱,无大小,而不之应也。今给事鉴如水镜,言为蓍龟,邦家大事,咸取决于给事,岂独遗其微小乎?谨献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伏愿俯察悃诚,不遗贱小,退公之暇,赐精鉴之一加焉。可与进也,乞诸一言,小子则磨铅策蹇,骋力于进取矣;不可进也,亦乞诸一言,小子则息机敛迹,甘心于退藏矣。进退之心,交争于胸中者有日矣,幸一言以蔽之。旬日之间,敢伫报命。尘秽听览,若夺气褫魄之为者。
不宣。居易谨再拜。
为人上宰相书一首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谨拜手奉书献于相公执事:古人云:以水投石,至难也。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干尊,以贱合贵,斯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于水焉。则其合之难也,岂不甚于水投石哉?然则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何哉?此盖以心遇心,以道济道故也。苟心相见,道相通,则水反为石,石反为水,则其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投水也,犹触之有声,受之有波。心道之相得也,则贵者不知其贵也,贱者不知其贱也;当其冥同合之际,但吻然而已矣。其合之易也,岂不甚于石投水哉?
噫!厥道废坠,不行于代久矣;故贵者自贵耳,贱者自贱耳,维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与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与相公之道,小大不伦也。矧又尊卑贵贱之势,相悬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强至难为至易,无乃不可乎!然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抑有由。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当具瞻之初,窃希变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贵贱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岂不自知其狂进妄动哉?伏望少留听而毕辞焉。幸甚幸甚!
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竞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识者以为先皇父子孝慈之间,亦古未有也。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有以见识者之言信矣。斯则先皇知遇之恩,贻燕之念;今上速用之旨,倚赖之诚,相公宠擢之荣,托寄之重,自国朝以来,三者兼之甚鲜矣。故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得食不暇饱,得寝不暇安;行则然,居则惕然: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倾心,然以待主上之政也;万姓注目,专专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侧耳,然以听主上之风也。
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而将来理乱之根,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然则匡辅缉熙宣和之道,某虽不敏,尝闻于师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后聪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后明也;天子之心识,待宰相之心识而后圣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后聪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后明也;宰相之心识,待天下之心识而后能启发圣神也。然则下取天下耳目心识,上以为天子聪明神圣者,此宰相之本职也,而为匡辅缉熙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朝廷之得失,岂尽知见乎?必不尽也;而况于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聪明乎?必未也;而况于上以为天子聪明圣神乎?然则天下聪明心识,取之岂无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与不知,行与不行耳。
噫!自开元已来,斯道浸衰,鲜能行者;自贞元以来,斯道浸微,鲜能知者。岂唯不知乎?不行乎?又将背古道而驰者也。何者?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颠为心,今则敏行逊言、全身远害而已矣。古者宰相以接士为务,今则不接宾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开阁为名,今则锁其第门而已矣。致使天下之聪明,尽委弃于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识,尽沈没于泥土间焉。则天下聪明心识,万分之中,宰相何尝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宠益崇而谤益厚,岁弥久而愧弥深,至乃上负主恩,下敛人怨,行止寝食,自有惭色者,夫岂非不得天下聪明心识之所致耶?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辙乎?
是以聪明损于上,则正直销于下,畏忌慎默之道长,公议忠谠之路塞,朝无敢言之士,庭无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以成弊。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先达者用以养身,后进者资而取仕。日引月长,炽然成风。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如此,则上之得失,下之利病,虽欲匡救,何由知之?
嗟乎!自古以来,斯道之弊,恐未甚于今日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变其风乎?是以慎忌积于中,则政事废于表;因循苟且之心作,强毅久大之性亏。反谓率职而举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者,不通于事变。故殿最之书,虽申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恶者惩,善者劝,或恐难矣!古之善为宰相者,岂尽得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盖在于秉钧轴之枢,握刀尺之要,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耳。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纲,使群目皆张乎?是以惩劝息于此,则贤能乏于彼。故岳镇阙而不知所取,台省空而不知所求。今则尚书六司之官,暨于百执事者,大凡要剧者多虚其位,闲散者咸备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