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杨天义的身份已是今非昔比,每天因为林林总总的事情来找他的形形色色的人早已是络绎不绝,除去必要的筛选之外,绝大多数的求见者往往还要事先预约才行。
而他,也断不会因为随便的一句“重大机密”、“迫不及待”之类的话,就轻易地允许别人来打扰自己本已少得可怜的闲暇时光。
“陌生人?名字都不肯说?”杨天义嘴角一翘,便冷哼一声道:“你们是新来的吗?连这种事还要来问?嗯?”
说罢,他便不再理睬,转身就走。
可他走了两步之后,却是并未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便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名亲兵仍旧站在原地,竟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回事?”杨天义的军规一向极其森严,亲兵们也从未出现过有令不遵的情况,见此情形,他便隐隐有些来气:“莫非是在门外赖着不走?你们不便动手,就去找胡德胜啊,让顺天府来把人赶走!这还用我来教吗?”
“不是的,大人,那人没在府门外。”亲兵垂首答道。
“没在外面?那他在哪儿?”杨天义颇有些惊奇。
“回大人,他现在就在府内,就在内宅的院门口等候。”
“你们——”
杨天义正要开口斥骂,却是随即便觉察到其中的问题——一个陌生人,在未得自己允许的前提下,怎么可能就这么走进驸马府的大门?甚至,连亲兵都不加拦阻,反而还替他通报?
不对,这事儿一定有蹊跷!
杨天义想了一下,便改口问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回大人,福建布政使****徐大人派人送来礼物,他是随车队一起到的……”
“行了,我知道了。”
听到****的名字,杨天义立刻便想起,在回京的路上曾收到过他的一封来信,其中就提到他最近要派遣一名心腹过来,以便向自己当面汇报有关于泉州知府钱文铎的一些事情。
说起****,那可算是一位老朋友了。
当初在山西时,时任按察使的他和身为布政使的卢为亮就曾对杨天义筹款破贼提供了不遗余力的帮助,两人也在那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其后,****任期届满回京述职,接着便在杨天义的暗中扶持之下,顺顺利利地到福建赴任,并且官升一级,当上了如今的布政使之职。
一个多月前,当他听说杨天义准备对付张凤翼时,便马上行动起来,很快搜集到了有关钱文铎的大量罪证,然后一边密信报于杨天义,一边明折上奏朝廷,要求刑部对其进行严厉查处。
由于钱文铎身份特殊,背景又极其复杂,很多事情通过书信交流却是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于是,****便借着送献新年贺礼的机会,让一名心腹随车队同行,并于今日来到了京城。
那么,此时这个不肯透露姓名的陌生人,便一定是****所说的那名亲信无疑了。
想到这里,杨天义便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去吧,带他先去听松轩等着,我稍后便到。”
整个驸马府分为内进和外进两大院落,“听松轩”便是位于外院的会客室之一。杨天义来到这里时,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屋中肃立而待。
见杨天义走进房中,那年轻人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服饰,便赶紧上前两步,麻利地双膝跪地叩首道:“小人叩见杨大帅!”
杨天义轻轻“嗯”了一声,又摆了摆手示意亲兵退下,便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起来说话吧。”
“谢大帅!”年轻人说着,又顺势磕了一下头,方才站起身来,却仍是垂首恭立。
杨天义并不急于问话,便仔细地上下打量起来:只见这个年轻人一身武师打扮,身穿一件略显单薄的短褂棉衣,腿上打着绑腿,脚蹬一双有些磨损却又非常干净的粗布布鞋,整体给人一种清爽利落的感觉。眉目虽看不太清,但从体型看来,却也分明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气。
虽然杨天义一直默然不语,房间内也一片安静,但这位年轻人却始终眼不动,眉不跳,腿不抖,身不摇,表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干练。杨天义看了一会儿,对他已是生出些许好感。
过了大概四五分钟的样子,杨天义突然开口问道:“你是跟着车队来的?”
“是,大帅,小人乃是受了徐大人差遣而来——”年轻人说着,便扯开棉衣,将内衣上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口袋撕了下来,又从中取出一封书信,高举头顶递了上去:“这里有徐大人的亲笔书信,敬请大帅过目。”
杨天义一边接过书信,一边随口说道:“仗已经打完了,军权也都交回兵部了,这辽东经略嘛,我已经不干好多天了。”
年轻人愣了一下,便立刻改口道:“是,驸马爷!”
“驸马爷?”杨天义眼光一闪,便饶有兴趣地说道:“呵呵,宫里的公主可不止一位啊!”
“是,少保大人!”
“什么少保、都尉……这些虚名,不过浮云耳。”
“那——杨行长?”
“洋什么玩意儿?”杨天义微微一愣,却是很快明白过来“行长”所指何意,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解释:“看来,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年轻人也是嘿嘿一笑,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杨天义又接着道:“嗯,不错,反应倒也挺快。不过,你也不必这么费心思,叫我一声‘大人’就行了。”
“是,杨大人!”年轻人最终确定了对杨天义的称呼。
杨天义点了下头,便不再说话,低头查看起那封信笺来。可奇怪的是,他并未急于拆信,只是将信封拿在眼前翻来覆去地验看着,似乎那上面的寥寥数字便隐藏着许多的秘密。
年轻人仍是低头静待,心中却不免有些纳闷——信封他自然是见过的,上面只有“杨贤弟亲启”这五个字,落款却是“知名不具”,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符号图章之类的印记——如此简单的内容,用得着看这么久吗?
杨天义手上仔细翻看,心中却是暗暗感叹:这个时代通讯技术落后,既没有照片,也没有视频,想要假冒一个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阿秀冒充琪琪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因此,为了确保来人的身份真实可靠,他就和****事先商量好了一些特殊的保密手段。
嗯,字迹没错,称呼落款也都对。
密封的火漆也完好无缺,并无一点儿动过手脚的痕迹。
于是,杨天义便微微一笑,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你不会介意吧?”
“小人岂敢?大人位高权重,谨慎些也是理所应该。”
“好了,信没有问题,你抬起头来吧。”
年轻人闻言,便慢慢地扬起面孔,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杨天义。
好一副英俊相貌!
杨天义心中不由暗赞道。
只见这年轻人面若冠玉,剑眉星目,鼻翼挺拔,嘴唇丰润,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洋溢着一股阳刚之气,又给人一种果敢坚毅之感。尤其是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亦是显露出了他的忠诚可信与灵动机变。
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杨天义自然而然地再添几分喜欢之意,脸上也渐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始了正式问话。
“是徐大人让你来的?”
“正是。徐大人派小人前来,乃是为了当面向大人汇报……”
“这个不着急说,咱们先随便聊几句。”杨天义伸手示意年轻人坐下,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名叫滕斌,滕是藤条的藤去掉草头,斌是文武斌。”
“滕斌。嗯,听你口音,好像不是南方人啊。”
“回大人,小人祖籍是河南南阳府,幼时随父亲离家远行,辗转来到福建。先父去世后,小人便一直留在泉州,至今已十年有余。”
“这样啊。那你今年——”
“小人今年二十有三。”
“成家了吗?”
“尚未安身立命,故而一直蹉跎。”
“你学过武吧?”
“是,小人曾在泉州少林寺学艺九年。”
“哦?那你的功夫应该很厉害喽?”
“比起大人一掌便能将人打得一飞冲天,小人那点儿花拳绣腿,实在是不值一提。”
一飞冲天?
嗯,这指的应该是段涧那件事了。
“你也不必过谦,我现在可是‘虚弱’的很。”杨天义爽然一笑,便又问道:“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只不过,若是问出来的话,又怕你听着不舒服。”
“大人但问无妨,小人绝无他心。”
“很好,那我就说了。”杨天义顿了一下,便缓缓说道:“徐大人既然派你前来,自然是对你极为信任了。可你在泉州呆了十多年,而徐大人去福建才不过半年,福州与泉州又相距遥远,那你是如何与徐大人结识的呢?”
滕斌当然明白杨天义这是在探究他的底细,便淡淡一笑,道:“大人思虑周密,正该有此一问。小人也并非不懂规矩,只是徐大人曾交代过,有关小人的事情他已在信中阐明,见到大人之时,小人只需禀报钱文铎的相关情况即可,不必为这些小事而耽误大人的时间。”
“信我回头再看。我还是想先听你亲口讲述一遍。”
“大人,此事说来,恐怕话长。”
“没关系,我已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咱们有的是时间。”
滕斌有些想不通,杨大人不是一直很忙吗,怎么今天会有此闲情逸致?放着重要情报不管,反倒关心起一个无名小卒的来历来了?
算了,既然杨大人坚持要听,那就只好喧宾夺主一回,先把自己的故事讲一遍吧。
但凡江湖中人,又有谁没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滕斌咽了口唾沫,又躬身一揖,便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大人,小人祖居南阳府,在当地也算是名门望族。那一年,父亲进京赶考,不意竟在京城认识了一位歌女。两人一见钟情,便私定终身,盟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哪曾想,父亲在京滞留三年,连考两届会试而不中,所带银两用尽,家中又多次催促,便只得无功而返。
“其时,那名歌女已身怀六甲,父亲明知家族难容,却也不忍分离,便让那女子相伴同行。果不其然,待父亲回到家中禀明一切,便立刻遭致族人一片斥责辱骂之声,坚决不肯接纳那女子入门。父亲别无他法,为履行誓言,便唯有带着那女子背井离乡,四处漂泊。
“大人所料不错,那女子正是小人的母亲。小人出生后,父亲为生存计,便弃文从商,做了一些小本买卖,顺便教小人读书认字,一家人倒也过得其乐融融。小人六岁那年,父亲听说漳州港口可以与番邦通商贸易,获利颇丰,当即便做出决定,举家迁徙而来。
“不料,父亲这次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最终竟把一家人送了一条不归之路!”
滕斌说到这里,眼中已是满含泪水:“到漳州的第二年,父亲的生意刚有起色,却在一次出海归来的路上遭遇海盗打劫,父亲当场遇害身亡,随身财物亦被洗掠一空。母亲抱着我跳船逃命,只因不习水性,终被大海所噬,而我则趴在一块船板上,侥幸漂回了岸边。
“家破人亡之后,小人便流浪乞讨为生,后得泉州少林寺收留,从此便在寺中习武念经。九年之后,小人刚满十七,一次进城采买之时,恰好遇见了杀父仇人——大人,那个海盗头目颇为好认,一脸的大胡子,两边脸上还各有一道刀疤——也怪小人那时血气方刚,就忍不住冲了上去……”
“你把他杀了?”杨天义插口问道。
滕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杀人之后,小人却是追悔莫及。”
杨天义道:“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滕斌道:“大人,小人后悔的不是杀还是不杀,而是不该在城里动手,众目睽睽之下,小人又穿着僧衣——”
杨天义便恍然道:“啊,是啊——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又没有那家伙的杀人证据,这下麻烦大了!”
滕斌便接着道:“正是。小人大仇得报,慌乱之下,便冲出人群,逃回寺中,却也不敢禀明方丈。当晚,小人本欲趁夜潜逃,却又担心连累了少林为我担罪,终于还是留了下来,直到第二天官兵前来拿人……”
杨天义只听得唏嘘不已,却又赞许道:“敢做敢当,有情有义,你这么做,倒也不失男儿本色!”
“大人谬赞,小人愧不敢当。”
滕斌赶紧施礼致谢,便又道:“因为是人命要案,知府大人便亲自前来审讯。大堂之上,小人将经过原委一一禀明,万万没想到,知府大人竟然完全采信了小人的说辞,非但未对小人用刑判罪,甚至还将小人留在衙门,当上了一名扈从护卫。”
“啊?”杨天义也是惊得合不拢嘴,“那这位知府,还真有几分胆色!你跟着他,可就有了……”
杨天义话说到这,却是陡然打住。从滕斌的表情之中,他已经猜到这位知府是谁了。
“大人,您有此一说倒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小人自己,当时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从此而误入歧途!”
滕斌满脸苦涩,苦笑着说道:“大人,您可知那个知府是谁?他便是现任泉州知府——钱文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