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先来挑衅我的。”李洹歌扬手一掷,将琉璃风灯的长杆投到角宿亭顶的檐兽口金环里,高灯下亮,明光一片,他说,“来吧,痛痛快快跟我打一场,以后不要再缠着我。”
“我缠着你?”我愈加无奈,“明明是你一路追着我来这里,不依不饶,反倒说是我缠着你?”
……我缠了你快二十年,为何到今日才知道自己错了?
时光倒转,漫长的光影中,我看见许多年前年轻的自己。
……那日李洹歌教我擒拿术之后,我照例给家里写信。
信上讲了许多李洹歌的事,那时年少,情不自禁又不自知。父亲是个细心的人,回信中不动声色,很自然地问我李洹歌的身世。我说他是西域皇族,出身高贵,只是为人骄傲,有些讨厌。父亲便很久没有再提此事。等又来往了几封信之后,他方才旧事重提说,皇族出身的男子,除了骄奢狂傲的性格缺陷之外,对女子的出身也很看重,我秦家虽然富可敌国,但终究只是平头百姓,这样的你,嫁了他恐怕会受委屈。
看了这话,我虽不以为然,却也是被戳破了少女心事,一边嘴硬一边推脱:我才不会嫁给他呢,爹爹你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我虽然嘴上这样说,对李洹歌的倾慕,却是一日胜过一日。——他的确是个优秀的男子,玲珑美貌,无懈可击。
有一次宗主生辰,他唱了一首歌。那声音,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真真教人心折……一曲离歌上九天,绕梁三日,从此,魂牵梦萦。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的眼睛只看到他,在一旁为他伴舞的彤小姐一袭红衣,美则美矣,于我却有些刺眼。心里酸酸的,莫名地负气……
直到那时我终于明白,我……
喜欢上了李洹歌。
可是后来他是怎样对我的呢?
以前分明还可以坦然相处……可是当他知道我对他的心意之后,就开始疏远我,躲着我,最后恶语相加。
回想起这些,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
“我……”李洹歌一时语塞,秀眉倒竖,好看的眸子反照着琉璃风灯的微光,冷哼一声,说,“学会反客为主了,这倒是你比从前的高明之处。”
这时忽听角宿亭暗处角落里传来喵的一声,应该是那只大黄猫的叫声。我循着声音望去一眼,目光掠过亭边小池,却见水面中反射出的圆月上迅速掠过一个黑影。我平时很少用暗器,此刻手中无物,便拔下头上金簪飞快地掷了过去。
暗夜里传来一声微响,果然打中了什么,李洹歌与我对视一眼,双双拔剑出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如雨射下,我与李洹歌挥剑抵挡,一时之间火星四溅。
不约而同地退到角宿亭里,我拔下一支钉到亭柱的飞镖,看了看说,“这种形状……”
李洹歌瞥了一眼,说,“是东瀛忍者所用的短剑,刀尖上通常涂有剧毒,你小心一点。”
“东瀛忍者?”我忽然想起月师兄方才提到的生死门,看来是来者不善,我往树梢的暗影处瞥了一眼,对李洹歌说,“你掩护我,抓活的!”说完我飞身而出,李洹歌也算手疾眼快,与我配合的很好,一路挡着如雨而来的短剑双双追至墙头。
此时攻击忽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黑暗,静寂无声,我与李洹歌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起向上跃去,挥剑砍断几根树枝,让几缕明亮的月光投射进来。几乎同一时刻,李洹歌猛地攻了出去,兵器碰撞声四起,他与一道黑影缠斗在一起,暗夜中很难分辨。我摘了一把树叶投掷出去,那道黑影分心来挡,就被李洹歌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人斜身跃下树梢,李洹歌手疾眼快,将手中赤焰剑朝他掷去,这时忽听砰的一声,一阵烟雾腾起,那道黑影竟然消失无踪,仿佛凭空散去了一样。
我跃至地面,环望四周,竟然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來。这时李洹歌也跳下来,说,“听说东瀛忍术中有一种隐身术,可以消失于无形。如果这些人存心与我们紫薇城为敌,倒真是相当棘手。”
“对方只有一个人,可是你我联手,竟然抓他不住。”我沉思道,如果说方才在翼轸轩附近看到的黑影就是这个人,那么他偷偷跟了我那么久,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当真是十分惭愧。
李洹歌顿了顿,斜我一眼,说,“谁跟你联手了?真是不知所谓。”说完他拂袖而去,背影在月色下身长玉立。
我也没有还口,只是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等他走远了,才转身往角宿亭的方向走去。
那只大黄猫身上中了三支镖,此时早已经没了气息。
虎纹样的皮毛依旧光滑,余温也还在,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的额头。
——这只猫,过去是真的很讨厌我吧。
记得小时候,每次我们一起在角宿亭玩,这只大黄猫都会跟在彤小姐身后,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然后她就会伸手逗弄它,把它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摸着。
那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大,是一只小猫,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大的,正午的时候会眯成一条缝,比现在还要可爱。其实我心里非常喜欢它,也时常很想像彤小姐那样与它亲近,可是它却总是很怕我的样子,躲得我远远的。
月师兄说,那是因为我练功练得太狠了,身上杀气太重的缘故。可是我却觉得,这可能也是天生的事情吧。有些人生来就很讨厌,就像有人生来就讨人喜欢一样……天差地别。——就像我与彤小姐。
其实我也曾试过向它示好,试着朝它伸出手去……可是它却总是向后跳蹿着跑开,躲到彤小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这时李洹歌就会笑我,说我不但讨狗嫌,还讨猫嫌。我心中受挫,面子上也挂不住,就朝它丢石子,不断找机会欺负这只猫。
结果就是恶性循环,它越来越怕我,越来越躲着我……我也越来越气,越加变本加厉地打它,吓它……想想那时候年少无知,真的是很对不起它。
我靠着亭柱坐着,俯下身去,脸贴着它的皮毛,任泪水静静地滑落下来……那时年纪小,当真是年少无知。可是此时,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的感觉。今天以后,角宿亭边再也不会有它的身影,也再听不到它慵懒的叫声……我也没有机会再修补与它的关系,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抱着它了……
其实这对许多人来说都微不足道,只是以后都不再有。
然而,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这个“不再”二字,其实是有多么地残忍。
这时,我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藏蓝色云纹长靴。
那盏琉璃风灯还挂在亭上,在暗夜中投下微亮的光晕,随着风轻轻摇动。
李洹歌微微扬起手,钉在地上的赤焰剑就飞了回去,原来他是回这里来取剑的。
我一向不肯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李洹歌面前,侧过头去用袖角擦了擦眼睛,不愿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为什么以前却总是欺负它呢?”李洹歌深深的看我一眼,英俊脸庞上第一次不再有那种退避三舍的表情,清秀明眸里倒映着清泠月色,却仿佛多了一丝温度。
可是,这种话由他问起来,却惹得我更加心酸。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不也是很讨厌我么?很多事情,不是用“喜欢”二字就能够解释的啊。虽然我对你的感情已经随着那些年少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可是那种心酸心痛的感觉,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眼眶一酸,我站起身来,抱着它从李洹歌身边走过,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是这种沉默又激怒了李洹歌,他说,“喂,秦双影,我在跟你说话呢!”
“眼睛进了沙子而已。”我继续往前走着,背对着他淡淡地说,“今晚风很大。”
此时天色已经快亮了,夜空渐渐变得浅而透明。李洹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跟着我走过来,脚步均匀而沉稳地响在我身后。
走到树林深处,我在一棵大榕树前站定,想把大黄猫葬在这里。这时李洹歌走上前来,把一支树枝深插进泥土里,手上一使力,就画出一个一尺来深的深坑,一边俯身将土刨出来,一边说,“你要不要再给它立个碑?”
我没想到李洹歌会这么做,不由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微薄晨曦的光晕下,他的侧脸真的很漂亮,笔直的鼻梁在玉色面庞上拓下淡淡的阴影,一缕乌黑刘海飘落在脸颊。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看着我干吗?这种事本来就是男人做的。难道叫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半夜在这里掘土葬猫?”
我垂下头,心想若是在从前,他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很开心吧,可是现在,却真的不会再多想什么了。这时他又问我,“你快想想,要给它立个什么碑吧。”
“榕树落地生根。我听说,葬在榕树下的灵魂,来世还可以再回到这里。”我想了想,说,“至于立碑嘛,也没什么好写的,所以还是免了吧。”
“嗯,也好。反正我们武林中人一般也都不立碑。仇家太多。”李洹歌挖得额头出了汗,随手一抹,脸上就蹭上了几道污痕,他说,“它是猫嘛,立了碑会被老鼠找到寻仇的。”
虽然这个笑话很冷,可是我还是笑了。此时晨曦初露,东方天边透出第一缕光亮,整片大地都好像被染上了白霜。李洹歌也在此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带着笑意,如两汪漆黑的深潭。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本能地垂下头去,飞快地错开了他的目光。不敢,也不想,再去看那双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眼睛。
这时李洹歌已经将坑挖好了,我俯身把大黄猫放到里面,这时眼前闪过一片黑,忽然间有些头晕。李洹歌也蹲下身来帮我,侧头瞧了我一眼,说,“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回去休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眶像是被人打了一样,走出去都会吓到人的。”
“哦,是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必哪个女子都不会不关心自己的容貌,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李洹歌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扑哧一声笑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笑,从怀里抽出随身的帕子抹了抹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丢给他,说,“五十步笑百步,一会儿你记得也擦擦脸。”
说完我转身走了,折腾了一夜,脚下的确是有些虚浮。这时李洹歌忽然“喂”了一声,好像是在叫我。
我回过头去,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李洹歌拈着我的帕子一角,扬着头看我,说,“明日申时,我循例要去向宗主禀报破云楼的事。这一次东瀛忍者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也一起过来吧。”
“我没空,你自己去吧。”我顿了顿,低声说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不想再与李洹歌有任何瓜葛……可是命运却好像是在捉弄人似的,当你想要远离的时候,却偏偏又把你们硬放到一起。
“哼,好大的架子!”李洹歌又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对着我的背影嘟囔说,“现在真是比从前出息多了!说话也不理,叫你也不应……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但愿你真的有长进,以后别再缠住我才好……”
他就是这样,一如既往的骄傲,受不得半点怠慢。曾经我也与他一样,所以两个人才会闹得那么僵。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渐渐明亮的天光里往住所的方向走去。
——我的闺房在葬雪楼附近,布置得非常简单。论精致,真是半点儿也比不上翼轸轩。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想叫它今惜阁。
活在当下,珍惜每一个今天,做不再忧伤的自己。像珍惜那片黄色花海一样,珍惜失而复得的平静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