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那时候,爱上一个人,可以比一个微笑更简单。只是此情此景,永不再有。
思绪回到今日,月师兄坐在我对面,小心打量着我的眼眸,轻啜一口,说,“你酒量浅,就不要喝这么快。很多东西慢慢品味,感觉才会更好。”
我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脸颊微微有些发热,眼角瞥见树屋后窗隐约闪烁一片耀眼的明黄,我站起身跑过去,揭开花帘,不由吃了一惊:“你这里怎么有这种花?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
以前在隐雾楼附近种着许多这种花,据说是某个前来拜见宗主的掌门人从一个很远的国度带回来的种子,在中原没有第二个地方寻得到。那花长着五枚朝外翻卷的纯黄色花瓣,整体看来是花骨朵的姿态,长叶光滑碧绿,自底部起就包裹着修长花茎。那花茎的弧度很美,顶部只有一朵花,就像是一根玉柱托着一只精巧的酒杯。
我最喜欢它的风姿,总是亭亭玉立又很孤傲的样子,从前每一次路过隐雾楼的时候,都要采几枝回房间蓄水养着。可是这一次再回紫薇城,却发现那片花田已经不在了,那片地被改种成了彤小姐喜欢的红色山茶。据说是因为宗主测算风水觉得那年黄色不利于他的缘故。
当时我听了之后觉得十分遗憾,以为再也见不到那种花了,哪知月师兄这里竟然还有。当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我回头看了月师兄一眼,扬唇笑笑,纵身从窗口跃了下去。
落在明黄色的花海里,沁人的香气萦绕在四周,混合着淡淡的酒意,眼前一切忽然美好得不似人间。记忆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忘记自己,忘记歉疚,忘记遗憾,忘记伤痕。我张开双手,在明黄花海中不停旋转,薄透的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地落在脸上,交织成一片明媚错落的光影……转着转着,我脚下忽然一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后仰的视线中,却望见月师兄倒悬着的清秀眉眼。
花田馥郁,香气宜人,月师兄一手托住我的腰,将我半揽在怀里,声音恬静温和,他说,“你醉了,双影。”
“你的郁金酒真是很好喝啊。”我后仰着身子,倒悬着伸手想去够一朵离我最近的花,可是却够不到。月师兄轻叹一声,揽着我往前探了一探,我便将那花摘到手里了。
那花瓣的触感就好像丝绒,轻软而薄透,摸起来十分舒服,此时又吸收了阳光,柔细生温。我将它贴在脸上,说,“这花真好,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月师兄摇了摇头,乌黑的长发掠过我的额头,他说,“这花本来不属于这里,所以它没有名字。”
“那我们帮它取个名字吧,让它从今天开始属于这里。没有归属的感觉,很惨的。”我的头有些重,可是整个人却轻快得想跳舞,我闭着眼睛说,“你的郁金酒很好喝,这花儿又很香,我们就叫它别亦难吧,你说好不好?”
“好。”朦朦胧胧中,我好像听到他这样回答。月师兄横抱起我,施展轻功跃上枝头,说:“你的酒量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步,以后还是少喝一点为好。”
变幻上升的风景中,我好像迷迷糊糊环上了他的脖颈,说,“我终于做到了我想做的,先一步说出了拒绝……可是为什么,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开心?李洹歌,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啊……我还可以再开心起来吗?我还可以吗?”
“想要忘记过去。可是谈何容易……”我张开双手,仰头望去,天空好像在旋转,这种感觉好自在,好舒展……黄色花田的香味丝丝缕缕,这个怀抱坚实而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靠。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月师兄好像在我耳边轻轻叹了一声,听起来无限惆怅。
……脑海中浮现出李洹歌英俊而冷峻的脸。紫薇城里,他总是用那种不耐烦的眼光看我,他说秦双影,你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一个人,一座城,想要全部忘记,原来没有那么容易。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我躺在月师兄泛着花木清香的藤条塌上,坐起身,只觉灵台清明,清爽不已。
月师兄此时正坐在窗边看书,四周几盏高矮不一的烛台照得满屋灯火通明。摇曳的灯影中他回过头来看我,扬唇一笑,说,“你醒了?”
“嗯。”我靠着枕头坐起来,说,“月师兄,方才我喝多了,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月师兄摇摇头,说,“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再多言,说,“你这酒真好。寻常的酒喝完了都会头疼,你这个却好像能治头疼似的。”
“真的?”月师兄把手上的书撂在桌上,单手撑起下巴,笑吟吟地看我。
我眨眨眼睛,说,“不但头不疼了,眼睛也更亮了。月师兄,你这酒就跟酿制它的人一样,春风玉露,繁花似锦。”
“双影,早知道你喝点酒就会变得这么会说话,我就早点灌醉你了。”月师兄笑起来,说,“你这么夸我,是有事情要我帮你吧?”
其实过去,我跟月师兄的交情也算不得是有多好。只是与另外两个关系尴尬的人比起来,就显得亲切许多了。而且月师兄本身就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在整个紫薇城之中,可能也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偶尔卸下伪装,像寻常同龄女孩一样,用撒娇打诨来解决问题。
我歪着头看他,说,“那你帮还是不帮呢?”
“好吧。明天我陪你去隐雾楼走一趟。”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无奈。
“月师兄真是冰雪聪明,我还没有说,你就知道我要你帮什么。”我嫣然一笑,也是由衷的有些敬佩。
“成彦铮被关在隐雾楼的天牢里,你若想去探望他而不被旁人察觉,自然需要隐雾楼楼主我的帮助了。”月师兄笑如春风,顿了顿,忽然问我,“听说成家寨的祖先来自东瀛,传下来一些很厉害的秘术,比如昨天他用的控血术。——你对成家的来历了解多少?”
我想了想,说,“有一种说法是,成家的祖先是一位很杰出的东瀛忍者,因为与领主不合,才迁徙到中原。后来成家寨也曾经凭借家传秘术称霸武林。不过成家寨这几代人丁凋零,很多秘术据说已经失传了。成彦铮是独子,年纪尚浅,学会的大概也不多。——月师兄,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最近江湖上崛起一个神秘门派,叫做生死门。你可曾听说过吗?”月师兄小时候就是这样,看起来事事都不上心,实际上事事心中有数,只是他为何忽然跟我说起这个?
我摇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成家寨这一代的寨主,也就是成彦铮的父亲,主张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素来少于外界联系。”说到这里,内心里的歉疚油然而起,我的声音低了些,说,“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必要铲除他的。”
“怪只怪成家寨地处要塞,是争霸天下的必争之地。”月师兄安慰我说,“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也许都会比你下手更狠。”
“是啊,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的说什么忏悔。”我自嘲地笑笑,说,“方才你提到的生死门,可是与成家寨有什么关联?”
“算了,没什么。”月师兄起身朝我走来,说,“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两日好好歇歇,过几日宗主封你为葬雪楼楼主,以后你就有的忙了。”
我从塌上坐起来,把怀里的枕头放到一边,笑道,“月师兄,你这是在下逐客令咯?”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觉得这个时间我还留在月师兄房里的确是有些不妥。我往门口走去,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今天怎么没有去陪彤小姐?感情稳定了,就不用花心思了吗?”
“洹歌这几天一直在陪着她。”月师兄淡淡说道,一边为我打开房门,倚着门框站着,说,“我这树屋的逐客令,是不敢对你下的。有空的话,随时过来。”
我心中一暖,却没有再回头。索性没有用轻功,沿着蜿蜒的树枝往低处走去。
月光透过树影,丝丝缕缕地投射下来。我沿着树枝往前走,路过破云楼外的矮墙,月光下忽见一个黑影闪过,动作快得惊人,转眼间已经不见踪影。我一惊,紫薇城一向戒备森严,倘若有刺客能混进来,那一定是非同小可。我紧追其后,沿着那道矮墙飞奔过去。
转眼就跟到了翼轸轩,夜色下的十里红枫依旧摇曳似火,那道黑影在枫林尽头一闪,倏忽消弭在夜色之中。我顿住脚步,正在环顾四周,这时只见李洹歌和彤小姐从房中走出来,身侧有两个侍女提着琉璃风灯站在一旁,将中庭照得灯火通明。夜风拂来,吹乱了彤小姐的鬓发,洹歌替她轻轻捋好,脸上露出温柔恬静的表情。
我怔怔地看着,这种表情,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站住,你是什么人?”
侧头一看,原来是翼轸轩巡逻的侍卫。这响声惊动了李洹歌和彤小姐,他们抬起头来,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
侍卫提着灯笼走近了,这才看清楚是我,忙躬身行礼,说,“原来是影师姐。小人无礼了。”
我指了指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说,“派人到那边去看看。另外通报葬雪楼,让玄部的人将紫薇城内严密搜索,好像有刺客混进来了。”
玄部是直属于葬雪楼的一支精锐部队,对追踪搜索最是在行,虽然葬雪楼楼主的位置现在悬空,可是旗下各部却是有条不紊。
“是。”侍卫应声而去,灯笼的光圈离我而去,却另有一道光芒投照过来,李洹歌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说,“到底是真有刺客,还是你站在这里偷窥,被人撞破了无话可说,随便编出个借口?”
我一怔,随即无奈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我先走一步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也不能怪李洹歌的。谁让我有前科呢?
记得那一次,我就是因为看到他跟彤小姐在翼轸轩里单独说话,才一气之下打破了那扇七宝琉璃窗。
我转过身,沿着矮墙往反方向走,这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影师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会儿吧。”
“你让她进来,不怕翼轸轩的窗户再碎一扇吗?”李洹歌斜倚着一棵枫树,挑着眉毛看我。
我都已经让步了,可是他还不依不饶,想起方才他与彤小姐暧昧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为月师兄不平,便说:“李洹歌,我刚从月师兄那里过来,他说你陪了彤小姐一天,要我替他跟你说一句多谢呢。”
听了这话,彤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说,“洹歌师兄,今天的确是多谢你了。早点回去歇息吧,我就不送你了。”说完,她转身往房间里走去,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提灯照着,连背影都显得楚楚动人。
李洹歌望了她片刻,只好跟我一起离开,提着琉璃风灯走在我身后,压低了声音说,“秦双影,好样的。还以为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原来只是换了种方法。”
夜凉如水,月色摇动树影。我纵身从墙头跃下,抬头回望他一眼,说,“随便你怎么说吧。现在我走这条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什么?我跟着你?”李洹歌提高了声音,也从矮墙上跃了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秦双影,你给我站住!”
你让我站住我就要站住?我在心里哼了一声,不由脚底生风,越走越快。李洹歌便在后面追,琉璃风灯的光影离我越来越近。我想甩开他,便施展轻功跃上树顶,发足狂奔。李洹歌也不甘示弱,紧追不舍地跟在我身后。
不知不觉就跑到了角宿亭前面的空地上,我有些无奈,纵身跃下,回过头对他说,“你和我的轻功,从小很难分出胜负。天色不早了,你还想再比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