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想骗你一生一世,可是你太聪明,也太傻……
今惜阁里堆着许多别亦难,听说是月师兄差人送来的。我让锦枫撕一些花瓣洒在木桶里,躺在一片明黄色的温水里发呆。
额头上被蒸出了汗,晶莹的水珠浮现在皮肤上,白雾缭绕着黑发,原来我还这样年轻。
……年轻得近乎轻盈的身体和灵魂,不知十年二十年后再回首望,会不会后悔今时今日所做的决定?
这时一个烟绿色的娇小身影冲了进来,锦枫奋力在拉扯她,那女孩脸庞娇俏,发髻上别着两朵银花,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谁也制她不住。
“让她进来吧。”我对锦枫说,“反正白小姐也不是外人。”
锦枫一眼退了出去。白羽菲自顾自地拿了一把小木凳坐在我的澡盆旁边,她说,“双影姐姐,成彦铮到底让你答应他什么?我好好奇啊!”
“他还没有说。”我闭上眼睛,顿了顿,说,“不过我大概猜得到。”
“……那是什么?”白羽菲眨巴着大眼睛。
“还债。”我沉默良久,回答她这样两个字,唇边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说,“我欠成彦铮太多,也欠李洹歌太多……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的了。”
白羽菲静默一会儿,说,“双影姐姐,其实,李洹歌的事情不能怪你的,我也有责任。我应该拦着你的。”
白羽菲我见我这样,似乎也有些难过,她说,“你看到的那些字,应该是我师父银花姥姥写的……大概是她故意改了这两句的音调,专门陷害那些情深爱侣的。唉,我应该早一点想到的。”
“千算万算,敌不过天算。”此时我也很平静了,说,“不管怎么样都好,弹琴的人是我,差一点害死李洹歌的人也是我,这是没有办法逃避的事情。”
白羽菲正待还要再说什么,这时锦枫急匆匆从门外进来,说,“影小姐,桥羽方才过来说……”她有些气喘吁吁,顿了顿说,“他说洹歌公子已经没事啦……是成公子让他过来知会你一声的,让你现在去葬雪楼找他去……”
白羽菲在这里,我不方便更衣,只好轻轻向水面击起一掌,水花夹杂着明黄色的花瓣四溅在空中,我动作很快地披上衣衫,凌空旋了个圈,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肩头,脚尖点地,缓缓轻落在地上。
白羽菲怔怔地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影姐姐,你真美。”她顿了顿,表情里有几分义气,她说,“你去找李洹歌吧,你现在一定很想见到他的……我去葬雪楼帮你缠着成彦铮!”
我想了想,说,“好。”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见到李洹歌。
白羽菲走了之后,我想去见李洹歌,希望让他见到欢欣的颜色,于是吩咐锦枫:“拿一件红衫来。”
“是。”锦枫应了,却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几欲站立不住。
“影姑娘,你这人可真不简单。”锦枫拿着一件轻纱红衫,在手里晃了晃,说,“这么漂亮的衣服,你是要穿着去勾引谁?”
我一愣,头痛更甚。
“这你怎么解释?”锦枫从身后拿出紫薇城的地形图卷轴,在我面前晃了晃,说,“我跟了你这么久,终于让我抓到了把柄。”
我扶着桌角,几乎站立不住,对于锦枫这个人,我虽然从未真正相信过,但也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此刻这么对付我。
“我是彤小姐的女婢,其实是宗主的人。他对你,一直存有顾虑。”锦枫一步一步逼近我,说,“方才你沐浴的熏香里,我下了迷药。等宗主问起,我就说你要杀我,我无奈之下只好将你正法。你对紫薇城有二心,这地形图就是证据!”
“你知道吗秦双影,比起彤小姐,我更讨厌你。你一边装腔作势,一边装可怜博同情,让紫薇城的几个男人都围着你转。更可恨的是,连桥羽都不放过……”锦枫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今天,我就为紫薇城除害。”
她一定是下了很多迷药,我在浴缸里浸泡了半个时辰,此刻竟然真的动弹不得。
哧的一声。
这时一把白刃忽然在她胸前闪现,锦枫惊叫一声,缓缓栽倒。
她缓缓瘫倒的身躯背后,露出桥羽冷峻而英俊的脸。
“影师姐,你没事吧?”桥羽的眼睛仿佛只看见我。
锦枫回头看见他,因为惊怔而睁大了眼眸,瞳仁四周布满了血丝,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颤颤地说:“桥羽,你……”
桥羽眼神冰冷,扯开她的手,“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影师姐。”
“我将一生都给了你,你竟然……”这一刻,锦枫的眼神悲凉至极,她攥紧他的衣袖,哀哀说道,“你竟然……为了这个贱人杀我?”
桥羽挥手一记耳光,将锦枫打翻在地。“你是什么身份?我不许你这样说她。”我靠着桌子站着,因为迷药的作用动弹不得,意识渐渐模糊,可是锦枫的痛不欲生的悲哀眼神让我触目惊心。
“你对我……全是假的?”锦枫唇边渗出一丝鲜血,眼睛殷红得几欲滴血。
“我常到今惜阁来,难免惹人闲话,与你交好,不过是为了保护影师姐的声誉。”桥羽看她一眼,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狠毒的女人!”
听了这话,锦枫流了泪。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流泪,她说,“桥羽,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的头好痛,意识渐渐模糊,隐约看见锦枫将我的红衫撕碎,扯在手里,她的声音十分虚弱,包含几分狠意,说,“桥羽,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一愣,桥羽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时,锦枫趁其不备,忽然用手中红衫勒住桥羽的脖子,使劲全身的力气,恨恨地望着桥羽,“玩弄别人的人,终将付出代价。”
“锦枫……不要……”我想上前阻拦,可是我没有力气,眼看着桥羽面色煞白,我说,“锦枫,住手!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桥羽脸上的白纱飘落,半面花瓣触目惊心,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哀伤。锦枫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桥羽勒得青筋迸出,他被占了先机,竟然无力反抗,“桥羽,即使你这么对我,我心里依然有你……奈何桥上,我们再一起走一遭!”
空气中飘起鲜血的甜腥味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沿着桌子滑落到地上,依稀只见那件碎裂的红裳,毒咒一样缠在桥羽的脖颈。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锦枫哀伤的歌声尘埃一样四渐而起,多年以后,这曲调依然出现在我的梦魇里。
桥羽……我对不住你。
曾经以为,这间树屋是紫薇城里的一片净土。若不是那天在利贞殿听到月师兄与宗主的谈话,也许我已经被他打动了。
不远处有一片灿烂的别亦难花田,迎着月光,熠熠生辉。
“双影?”月师兄瞧见我,微微一怔。一袭素衣白袍,依旧宛如谪仙。
“月……”我望着他,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我的头发还没有干,桥羽和锦枫的尸体,还躺在我的今惜阁。如果说听到秦家灭门之祸的时候我还留有一丝理智,那么现在,我真的崩溃了。桥羽死得太突然,忽然觉得我已经无力再面对这一切。
迷药的效力消退以后,已是寂静的午夜。万籁俱寂的时刻,我醒来,看见桥羽和锦枫的尸体,想起适才种种,五内俱沸。
唯一的念头,是我不能再懵懵懂懂地活下去。
“月,今夜,我只要你一句真话。”我身上很凉,走上前轻轻抱他,触到男子胸口的一片温热,“我求你,不要骗我,只要一次就好。”
怔住片刻,他的手覆上我的肩膀,“双影,你在发抖……发生什么事了?”
“桥羽死了……”我在他耳边说,“要一个人死,原来真的很容易。”
月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双影,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讲。”
“几年前,我在鬼柳崖面壁思过,你还记得吧。”我把下巴枕在月的肩膀上,说,“那个时候,我失去了一切,却以为这个灾难,是天意使然。”
月师兄的肩膀轻微一动,我猛地扳开他,近距离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十几年的交情,今日我只问你一句,当年秦家灭门,是否与宗主有关?”
那双极美瞳仁微微一颤,四周寂静,唯有风声穿过树屋下面的枝桠,簌簌作响。
“我在利贞殿里,听见了你与宗主的话。”我盯住他的双眼,说,“月师兄,你不要再骗我。”
顿住片刻,月师兄轻轻拂开我的手,走过去关上窗,背对着我,漆黑长发闪烁着点点星光,他说,“双影,你知不知道,有些事,不知道会更幸福。”
“即便是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如今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秦双影。
月师兄点燃烛台上的一根红烛,房间内漂浮着一层氤氲的橘光。
“那一年,你父亲写信给宗主,愿赠黄金万两,谢他对你的授艺恩情。”月师兄为我到了一杯酒,娓娓说道:“他给你许了一门亲事,想让你回家,做个平凡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一字一句听得仔细。但愿今天,他果真没有骗我。
“宗主爱才,回信给你父亲,说你前途无量,希望你继续留在紫薇城。”月师兄酌了一口自酿的药酒,说,“事情到了此处,原本还可以相安无事。”
“我与我父亲的性子一样,都是宁折不弯。”我冷冷笑道,“可是宗主也算一代宗师,岂会因为这等小事迁怒于人?”
“你父亲又送来黄金万两,附信说道,秦家富可敌国,只要肯让秦双影回去,多少金子都肯给。”昏暗的烛光下,月师兄俊美脸庞犹如水汽后的花影,朦胧而秀丽。
“盛怒之下,宗主下令让人秘密铲除秦家。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紫薇城羽翼未丰,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秦家富可敌国,正好可以解决宗主的燃眉之急。秦家独女在紫薇城学艺,正好可以让宗主顺理成章地替你接管秦家产业。”
这些问题,我以前竟然都未曾想过。我冷哼一声,说,“秦家百十来口性命,竟是为了钱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月师兄浅浅一笑,说,“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究其根源,无外乎一个‘钱’字,和一个‘权’字。在这乱世,富可敌国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月师兄若无其事地劝我喝酒,说,“来,你身子冷,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宗主杀我全家,这件事你从小就知道?”我喝了一口这酒,我相信风雅绝世的月师兄不是会在我酒杯里下毒的那种人。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利贞殿的后花园捉蝴蝶,有人自后打昏了你。”月师兄自斟自酌,仿佛在与我闲话家常,“那日我正准备向宗主汇报秦家的账目,在花丛中里看见了你,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心疼。”
……仔细想想,好像小时候真有这么一回事。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在我背后下黑手的人是谁。原来竟是月师兄。
“我怕宗主看见你,以为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会将你灭口。于是我将你打昏藏到了花丛深处。”月师兄抬起手,轻轻拂向我的脸庞,“没想到,有些秘密,果然瞒不得一生一世。”
“为何不瞒我一生一世?彻底些……让我一生一世活在美丽的谎言里。”两行清泪沿着我的脸颊缓缓而下,“在你亲口说出这些话之前,我多希望这是个误会……多希望我敬爱了这么多年的宗主并没有背负着我的血海深仇!”
月师兄轻轻为我拭去泪水,说,“原本我想骗你一生一世,可是你太聪明,也太傻……有些事,有些人,终究有缘无分,却又自投罗网。双影,忘了这个秘密吧,它只会让你以后的生命充满荒凉……”
想起曾经在鬼柳崖自怨自艾的我……可怜而且可恨。我咬牙说道,“此仇不报,秦氏一族百位亡魂死不瞑目!”
“蜉蝣撼树,痴心妄想。秦双影,你只是宗主用来牵制我和李洹歌的一步棋,为何你到今天都不明白?”月师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你走吧,离开紫薇城,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件事,李洹歌知道吗?”我咬牙擦干脸上的泪。
“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月师兄淡淡地说,“是我改了那乐谱,让李洹歌命悬一线。跟成彦铮走吧,天涯海角,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踏出门口,背对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今以后,你我同门情谊,恩断义绝。”
“双影……”月师兄叫住我,声音依旧温雅冷静,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双影,你恨我吗?”
我顿了顿,终究没有回答。踏着月色扬长而去,心中迷离一片。
这个疑惑,以及这个冷月如霜的深夜,就让他一直放在心里吧。于我,也将终身难忘。
这几日过的没日没夜,转眼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紫薇城里地势高低起伏,远远望去,渐起的灯火像是一条长龙,忽明忽灭,璀璨阑珊。
我站在门口,有短暂地犹豫,终究还是推开了这扇门。
房间里有些黑,李洹歌的气息在黑暗里氤氲而分明。也许所谓的气息,其实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在他身边时你才会有的感觉。微薄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我知道他就在前方。
走到床头,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脸,他还沉睡着,英俊面庞在一片模糊中好像一簇花影,明明灭灭,影影绰绰,近在眼前,却又好像远在天边……这时,隐约看见他一对蝶翅样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倏忽间,他好像缓缓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
我觉得是我自己看错了,因为眼前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我走到桌前将银灯点燃,举起来缓步走到床边。
摇曳的橘色光晕映照在他脸上,忽明忽灭,李洹歌果然睁着眼睛,一泓秋水似的轻微晃动着碎光,好像柔和的星子落入水中,他正默默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应该与我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是一样的吧。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这一刻仿佛时光静止,短暂的刹那,却似千万年长。
他忽然笑了,微微扬起的唇角就像水面上晃起的涟漪,他伸手握住我的腕,说,“你特意拿灯照我,是怕看不清楚我的脸吗?”
“我不是看不清。是不相信。”我坐在他身边,他的脸在灯下十分苍白,嘴唇有些皲裂,看起来让人心疼,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说,“我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怕你永远不会再睁眼看我。”
“傻瓜。我不是就在这儿吗?”李洹歌握住我的手,露出一个虚弱而宁和的笑容,他说,“不过倒真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好像跟你分开了很久很久。”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那首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举着银灯,李洹歌的脸就在我眼前,可我好像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刻的柔情蜜意,两情相悦,我从未奢望过也能拥有。
……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一时我只是沉默,在灯火摇曳处无声地看着他的脸,李洹歌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念出了与我心里同样的诗句,他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双影,如果这是梦,我们就不要醒了吧。
这些天浑浑噩噩,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大梦,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放在眼前……其实你一直在我心里。
在鬼门关走一遭,你是我最不想离开的人。”
李洹歌手上微一使力,将我拉近了一些,他面色苍白如纸,眸子里却晃动着款款深情,他说,“双影,你能原谅我吗?”
“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感情上的事情,是没有谁对谁错的。”我望着他现在的样子,心头忽然好酸好酸,我说,“那时年少,我也不懂得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我们两个很像,都太骄傲,也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其实后来我只是害怕,我害怕陷在那种痴痴爱着一个人的深渊里的感觉。”我闭上眼睛,濡湿的睫毛粘在下眼睑上,泪水绵延不绝,我说,“李洹歌,你不要像我一样,不要太执着于这个爱字。以后你要开开心心的,要对自己好一些,知道吗?
其实很多时候,爱是最该丢弃了的东西……因为在未曾拥有它的时候,我们反而是更快乐的人……”
李洹歌微微一怔,起身想要坐起来,可是他此时实在太虚弱了,牵动了伤口,又颓然倒了下去,我忙去扶他,他却借势侧过身来,将我的手臂枕在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