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木偶一样走回今惜阁,我跌坐在座椅上,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无。蓦一抬头,却看见一个清癯笔挺的背影。
万没想到,宗主竟然会在这里等我。
“影儿,你回来了。”他回过身来看我,说,“有件事情,本座想要拜托你。”
“宗主请讲。”我忙垂下头道。害怕被他看出我脸上的异样。
“月儿跟本座说,紫薇城中恐怕混进来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很可能是来自生死门的忍者。”宗主回过头来看我,说,“本座已经加强布防,可是小彤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本座也舍不得惊吓到她。而且有些事情防不胜防,明日一切实在太过凶险,本座实在是不想让她以身犯险……”
“还请宗主明示。双影必当尽力而为。”其实宗主的意思我大概也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他具体想让我怎么做。
“本座希望你明日假扮成小彤,代替她参加寿宴。”宗主顿了顿,又说,“你的武功和机智,本座一向很放心。”
“双影遵命。”半晌,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其实,即使我的武功不如彤小姐,宗主也会让我假扮成她吧。我有危险,他也会伤心难过。可是彤小姐有危险,他却会痛不欲生。虽然不公平,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面前,别人的牺牲总是微不足道。很多年前那场灾难,是否真因宗主而起?
宗主好像一瞬间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说,“影儿,你怪本座吗?”
“怎么会呢?双影不敢。”我忙垂下头道。
“如果有朝一日,本座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会怨恨本座吗?”宗主忽然这样问我。
“会。”我顿住片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回答。
宗主微微一怔,随即看着我一笑置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门口,说,“走吧,本座现在就安排你到翼轸轩去。
彤小姐是这场寿宴的主角,要在适当的场合出面,所以在宴会开始之后才从翼轸轩出发,乘车往琼花台赶去。
我穿着一件七宝绫罗纯色长裙,坐在影影绰绰的帷幔之后,看上去应该能与彤小姐有九分像。她的侍女跟在我身边,说,“小姐,您今天怎么想起自己梳妆来了?今天是您的寿辰,更应该让奴婢为您效力才是。”
我的声音与彤小姐不同,怕露出破绽来,便没有答话。侍女又说,“对了小姐,这份寿礼是月公子一大早亲自送过来的,您看看吧。”说着将一只很大的木盒递了过来。
我轻轻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一件荣宝斋的衣裳,是他常穿的藏蓝色。水晶白流苏,镂花金袖口,比起白羽寒送的那件似乎要更加昂贵一些。
这时脑海中蓦然想起白羽寒昨晚所说的话——“我也是男人。所以我很明白男人的想法。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你也会明白的。”
心头掠过一丝波澜,可又细微得难以捕捉。月师兄于我……究竟是神还是魔?我扣上盒盖,怔怔地望着前方。
一路上风和日丽,金色阳光轻薄熏暖。一阵沉默的宁和中,忽有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出现在道路中央。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说,“小彤,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隔着层层纱帐,我依然一眼能够认出,这个人是李洹歌。
——他和彤小姐之间的话,我本来是不想听的。
可是此情此景之下,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听他说。挥手示意左右退下,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正午的阳光如此明亮,仿佛将四周景物都蒸腾起来,他白衣耀眼,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光芒万丈。
“我恐怕不能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去跟宗主提亲了……”李洹歌垂着头,声音依旧动听,迷茫中带着几分坚定,他忽然说,“我……爱上了秦双影。”
我整个人身子一震,这几个字落到耳朵里,就如飞石入海,一时激起千重浪花。
“今天我所说的这番话,如果不小心伤害了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小彤,我也是直到如今才明白,原来我是一个很容易伤害到别人的人。”李洹歌顿了顿,一袭胜雪白衣在充沛的日光之下犹如钻石般耀眼,他的声音宛若叹息,梦呓一般说道,“秦双影这个女人,她好像一直就在我心里。
……只是她性格太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一种压迫感。所以我讨厌她。
我讨厌她,讨厌她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其实,其实她就像是另一个我。
……那时年少,懵懂无知。我太骄傲,我愿意去选择自己所选择的,争取自己所争取的……她对我的感情太过明显,给我一种被逼迫要接受的感觉,所以我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我讨厌被人左右的感觉,所以我厌弃她。
如今,那种讨厌之情消退了,浸在骨头里的眷恋才浮现出来……
这些年来,我竟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
隔着重重帷幔,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影影绰绰的身影,听着他宛如梦呓的话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像一尊石像一样,呆呆地坐在原地。
这时只听他又说,“小彤,你温柔,美丽,是优秀尊贵的小公主,我曾经以为,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我李洹歌。
打从我第一天来紫薇城,我就想将来一定要娶你回去,不但可以给我的家族带来荣光……也可以让李氏皇族在中原武林立足……而秦双影,她只是个异族商人之女,以前我总是觉得,不想让她破坏了我的计划……
可是现在,我好像开始明白,这种感情是喜欢,但并不是爱。在你被我伤害以前,我希望你能谅解我。
这一生,被我伤害的女人,只有秦双影一个就够了。
——这一生,我不能再让她受苦。”
……眼泪,还是落下来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让我流泪,却自以为是地说他不会再让我受苦。
这时,他隔着重重纱帐递过来一个方形锦盒,说,“这是中原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百年前辗转流入我的族人手中。我现在将它送给你做生辰礼物,希望你明白,我以后依然会像兄长一样关心你。”
我伸手接过,那个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李洹歌转身离去,背影修长俊朗。一瞬间,我就像是身在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沉沉浮浮,又仿佛眼前所有都是虚幻。短暂而又漫长的犹豫之后,我站起身冲了出去。
“站住,李洹歌。”我将锦盒扬到半空掷还给他,说,“还给你。——你给错人了。”
听到我的声音,他重重一愣,回手接住锦盒,怔怔地看着我,乌黑双眸中一瞬间波澜起伏。
……期待,羞涩,似乎还有一抹浓浓而又刺痛的深情若隐若现,半晌,他颤颤地说,“秦双影……你都听到了。”
阳光充沛,照在大地上明媚一片。大路宽广,他与我面对面站着,英俊脸庞清晰而明亮。我说,“听到了又怎么样?李洹歌,你玩够了没有?”
他又是一怔。明亮双眸中仿佛一瞬间有道水纹样的心痛晃过。
“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是你用来补偿她的吗?可是如果真的伤到了她,又岂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就可以补偿的?”我把目光从他脸庞上移开,望着阳光在地面上拓下来的我和他的影子,说,“还好今天听到这些话的人是我。你还有一个反悔的机会。”
“我为什么要反悔!”他忽然恼怒起来,恨恨地问我,“秦双影,你不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反问,“你又做过什么能让我相信的事?总之过去的事情不能回头,你别再胡闹了。”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往车辇处走回去,却看见地面上反射出他的影子还矗立在原地,仿佛石柱一般。
他声音有浅浅的哀伤,有悔恨,也有无力的愤怒,他说,“秦双影,为什么你一定要执着于过去?为什么你要把你过去的不幸全部归咎到我身上?其实你一直不曾真正懂我。
现在……我爱你,想珍惜你,不可以么?”
我整个人僵住了。背对着他,泪水汹涌而出。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却仿佛在一片泪水的迷惘中看见那些蕴满了快乐和悲伤的旧时光。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李洹歌口中听到这句我爱你。
也没有想到,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他口中的这三个字,还是会轻易地将我一瞬间击溃。
心仿佛忽然间碎掉了,悲伤和喜悦混合成一道洪流席卷而来。那一刻,我的心痛,无法言说。——这一切,来得太迟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心痛,我必须永绝后患。
“不可以。因为已经太迟了。”我垂下眼睛,让模糊在眸中的泪水流淌下来,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缘起缘灭,顺其自然,感情的事,总是没道理可讲。曾经那种甘愿为你承受一切心情……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影子重重一颤。仿佛一道美丽的水中花影,被细小的石子所击碎了。
“你用无法改变的过去来惩罚我,这不公平。”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哽咽。阳光如此明亮,照的周遭一切都没有了颜色。
“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我极力让我的声音和心肠都冰冷起来,我说,“李洹歌,这辈子,我们不可能的了。
——我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我回到车辇上坐好,乳白色的纱帐将这个世界遮盖起来,飘渺而不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沿着这条大路缓缓走着。
下人们回来扛起车辇,不知是他们赶时间的缘故,还是李洹歌太过步履蹒跚的缘故,竟然缓缓走到了李洹歌前头。
经过他的时候,我别转过头,不敢去看那个从来都是英姿勃发,此刻却仿佛有些苍凉的背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只是此生,再无初见。
紫薇城城主千金的寿宴,喧嚣喜庆,人声鼎沸,果然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