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歌,我此生只唱一次。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喜乐。
一夜无眠。
桥羽命悬一线,我还在纠缠着旧日情伤,真是对他不住。天快亮的时候,我穿上夜行衣,蒙了面,潜进利贞殿。
这个时间,应该是利贞殿守卫防范意识最薄弱的时候。何况那一桌武林中新进出挑的人物都喝了酒,此刻应该不会有人防着我。紫薇城的地形图藏在利贞殿的宗主宝座后面。这个秘密当今世上只有五个人知道。——宗主和我们四个小辈。
那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果然没错。
晨曦的光亮隐藏在天边,蠢蠢欲动,空气冰凉而清澈,让人神清气爽。可是此时的我,心中却仿佛重若千斤。
桥羽一定要救,可是夜阑这样危险,让他得到紫薇城的地形图,岂不是将自己的底牌呈现人前?何况,他又会不会兑现诺言,让桥羽平安无事?
我从未在这个时间进过利贞殿。以往四行明亮的通臂巨烛如今只剩下两盏,火光摇曳,映得周遭一切竟有几分恍惚与荒凉之感。
此时竟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不像以往那样中气十足,此刻倒显得有几分苍老,他说:“近来江南秦家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宗主放心。”这个声音温润清雅,这一刻却让我惊讶无比,“秦氏有个子弟高中状元,在官场中闯出了一点名堂,想重查当年秦家灭门之祸。”
“你是如何料理的?”宗主的声音淡淡的,此刻于我,却如五雷轰顶。
“事隔多年,原本也难查出什么。”月师兄的声音忽然间如此陌生,他说:“我动了些手脚,让他相信当年一切都是意外。至于秦氏的万贯家财,随着秦双影,归于紫薇城所有,也是顺理成章。”
一阵短暂的沉默。于我,却像千万年长。我听见烛火燃烧发出的嘶嘶声,像是燎在我心上,灼灼地痛。
宗主轻叹一声,说,“高中状元……秦氏一脉倒出了不少冰雪聪明的人物。”
月师兄没有答话,我藏在二楼矮墙的纯金扶手后,只看得到他们的背影。
“月,如果我将双影指婚给你,你愿意吗?”宗主微微侧过头,像是在观察月师兄的表情。
怔住半晌,月师兄摇了摇头,说,“不。如果小彤与洹歌共结连理,我愿终身不娶。”
“哈哈哈。”宗主忽然笑出声来,洪若金钟,显然是由衷地欢欣,“你们年轻人的事,让你们自己决定吧。月,只要你没有二心,我这万里江山,将来都是你的。”
“多谢宗主。”月师兄的声音曾经让我温暖而心安,可是这一刻,我竟然感到恐惧。
……当年那件事几乎将我摧毁,而今,背后竟隐藏着第二种真相?
我躲在这里,一动也不敢动,脑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宗主和月师兄相继离开利贞殿,我身体麻木,竟然半晌动弹不得。
脑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
不会的,这些不会是真的。秦家灭门之祸……绝不会与宗主有关!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阳光已经很稀薄了,我打开窗子,还是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明天就是彤小姐的寿宴了,时间过的真快。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措手不及,无法分辨。坐在桌前翻看那个拉二胡的老伯送给我的乐谱,忽然瞥见一首《雨霖铃》,上头写着这样两句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轻轻放下手中的乐谱,望见窗外的梨花树上的花瓣,翩翩然落进屋里,堆雪一般。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呆坐良久,起身走到院外拨弄琴弦,想弹一首喜庆点的曲子,便随手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曲子还未弹完,我忽然察觉附近有人,伸手按住琴弦,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这时月师兄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笑着说,“双影,你真是很警觉啊。看来以后谁要是想暗算你,倒真是很难得手。”
望见月师兄,我心头转瞬间有许许多多个念头闪过,半晌,扬唇一笑,说,“你该不会是来暗算我的吧,月师兄?”仰头只见月师兄正端端坐在树枝上,梨花如雪,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和长发上,远远看着这幅图景,就仿佛能嗅到一阵暗香迎面袭来。
“我为什么要暗算你?”他扬起唇角,淡淡的笑意从这个角度看去有些飘渺,他说,“我一向喜欢来明的。”
我凝神望着他,心中微微发痛。轻风四起,卷起他藏蓝色的袍角,一缕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到腮边,他伸手轻轻捋了,忽然对我说,“双影,你的琴声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一怔。
“好像把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倾倒出去了,很空,很轻松……”他的眼睛乌黑如玉,顿了顿,说,“却又很空,很寂寞。现在的你,一定很迷惘吧。”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为何他总是能看穿我,精确地描摹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情。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格外危险。
“哦?是吗?”我垂头不再看他,低头抚弄琴弦,顾左右而言他,掩饰似的说,“可能是因为这首《春江花月夜》本身的缘故吧。一生一绝唱,一夜一哀愁。——‘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繁华美景的之下,总是难免会感慨时光无情,千载难逢。”
很长一段时间,月师兄没有再说话。
我们二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就这样静坐了很久。
“你是特意过来听我弹琴的?”我歪着头抬眼看他。
“……我是给你送花来的。”月师兄从袖袋里抽出一支黄色别亦难,凌空抛下来给我,说,“祝你明日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我扬手接住,微微一怔。抬头望去,他的脸掩盖在绰绰树影里,一半明媚璀璨,一半阴晦暗不明。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一扬手,又将那朵别亦难抛回到树上给他,歪着头笑道,“其实,我一定要嫁人的吗?即使没有如意郎君欣赏,我也还是‘有本心’的秦双影啊。”
月师兄怔了怔,拈着那支别亦难翩然从树上跃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刚要说什么,这时一个隐雾楼弟子急急忙忙跑过来,说,“不好了楼主,客舍出事了!请您快随小人过去看看吧!”
月师兄有些无奈的样子,回过头来看我,说,“双影,你陪我一起去吧。”
“嗯。我换身男装就随你去。”我忙应了,转身往屋里走去。
在江湖豪客面前,我一向习惯以男装示人。终于控制住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没有质问,没有哭泣,虽然他曾经是我最信赖的人,我现在也可以若无其事地与他做对手戏。
这座客舍建在隐雾楼附近,也许是因为紫薇城声势正隆的缘故,前来赴宴江湖人士越来越多,从前的客舍已经不够住了。月师兄便让人连夜赶工,将一处旧楼翻新,又扩出了一处客舍。到底是旧楼,此刻在白家堡两位天王震天动地的嘶吼声中,已经噼里啪啦地掉下很多木屑来,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三天王的胳膊还流着血,怒吼道:“黑龙帮的小子赶紧给我滚出来!打伤了老子,这笔帐就想这么算了吗?你现在出来,老子饶你不死!”
月师兄和我一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侧头问他的属下,说,“都找过了吗?”
“回禀楼主,全城都已经找遍了,可也没有黑龙帮大弟子赵仁成的踪影。——想必是已经出城去了。”那个弟子拱手答道。
那两个天王与我交过手,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这时四天王斜眼瞥见了我,走过来说:“喂,丫头,你怎么又穿男装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家,长的也不丑……”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继续道,“说起来,上次我们也算是打了个平手。现在有人把我打伤之后就跑了,这笔帐要是不算清楚,以后传了出去,连你也变成那人的手下败将了!你说,你是不是必须得帮我把他找出来?”
白家堡这几个天王一向说话颠三倒四,不过大致意思我也听明白了,趁机便问:“黑龙帮的毛头小子,哪配得上你跟他动手?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四天王听了我这话,十分受用,便回答道:“我们兄弟几个与黑龙帮的赵老帮主是旧交,见到他们帮里派来小辈参加寿宴,就想跟他多聊几句,问问找老帮主的近况。哪知那小子冷冰冰地不爱搭理我们,一问三不答。”
听到这里,我与月师兄交换个眼神,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三天王继续说道:“后来他要走,我们兄弟俩不让,就动起手来。结果那小子使的根本就不是黑龙帮的武功,招式非常古怪,出其不意地砍了我一刀,竟然就这样跑没影了!”他愤愤地说,“这笔帐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竟然连我这种绝顶高手都敢砍!”
这时四天王道:“我说老三……咱们出门在外,须得谦虚一点。怎么能自己说自己是绝顶高手呢?一般高手罢了,一般一般啦……”
“你们看到的这个赵仁成,长什么样子?”我问。
“他啊……脸色苍白,眼神却很锋利,非常瘦,像个麻杆一样。”三天王捏着下巴仔细回想,说,“所用的刀法也很奇怪,我还没看清他的刀是怎么出鞘的,他已经砍我一刀跑了……”这几个天王都是武痴,此时流露出遗憾的神色,说,“老子还没跟他较量够呢。”
“他肯定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你,所以才跑了的。”我说,“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闹了。不然我叫白羽菲过来跟你们说。”
白羽菲这小魔女是白家堡这几大天王的克星,跋山涉水从白家堡追到这里来,结果还是一点都奈何不了她。别说把她抓回去了,就是想在她身边保护她都难。两位天王一听到她的名字,面色果然一变,讪讪地说,“那我们先回去,你抓到那小子了,记得给我们送来。”
“放心吧。”我说,“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的话。”
并肩走在路上,我问月师兄:“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大概跟你想的一样。”月师兄抬起头来看我,说,“你现在是要带我去找白羽菲吧?”
“我们果然想的一样。——紫薇城根本就没给黑龙帮发帖子,他们若想主动示好,也没理由派个傲慢无礼的弟子来吧。”我点点头,说,“——黑龙帮与白家堡一向走得很近,这个赵仁成是年轻人,想必白羽菲应该见过。我们去问问她,就知道这人是不是假冒的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啊,双影。”月师兄眯起眼睛笑笑,说,“我真该拜托宗主把你派到隐雾楼来当我的副手,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十分舒心。不但能轻松摆平那两个呆天王,还能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真是……”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眼色深了深,说,“真是让人舍不得仅仅把你当成是知己。”
听了这话,我不由一怔。
月师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怎么可以一面对宗主说不愿与我成婚,一面又似有若无地拨乱我心?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他说,“其实那天……我说了慌。”
我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月师兄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一生之中,我做过一件很后悔的事情……”他的极美瞳仁里清晰倒映出我的影子,他说,“双影,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彤小姐的声音,她有些气喘吁吁地说:“月师兄,影师姐,你们等等我呀!”
我跟月师兄都是一怔,齐齐回过头去,只见彤小姐一袭红衣,灿若云霞,正提着裙角朝我们跑来。小路崎岖,坑洼摆平,彤小姐一脚踩在裙子上,“啊”了一声险些跌倒——
月师兄忙过去扶她,动作快得惊人,倏忽间已经闪现在她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关切地说,“小彤,你没事吧?”
“月师兄……”她双目盈盈地望着他,巴掌大的小脸我见犹怜,她垂头一笑,说,“你看我,还像小时候一样,这么容易跌倒……”
苍蓝的天空下,芳草碧连天。女子红衣如火,男子俊美无双。
而我自己……身穿男装,不男不女,置身事外,远远望着这对俊男美女,内心深处腾起尘埃一般淡淡的叹息: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很般配的一对璧人。
月师兄是孤儿,从小被宗主收养。他没有像我一样经历过失去,也从不自怨自艾,总是平和地微笑着。聪明绝顶,却从不外露,就好像一汪澄蓝色的湖水,美丽而淡泊,清澈而静默。
这样的男子,拥有完美的容貌和性格,如何能不让人心折?
多么希望是我误会了他。多么希望他依然是那个让我信赖的月师兄。
如果当初我没有喜欢上李洹歌,我与他,有没有可能会……
思绪忽然像脱缰的野马,竟然会冒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念头……我脸上微微一热,却发现月师兄正在看我,双目沉沉,瞳仁乌黑,仿佛深藏着某种含义。我不敢再多想,忙垂头错开了他的目光,说,“月师兄,你送彤小姐回去吧。白羽菲那里我自己去就可以。”
这时彤小姐开口,说,“我不要回去。我是特意过来找你们的。”她站起身,翩然转了一圈,笑着说,“这件衣服是你们谁送给我的呀?很好看,我很喜欢。”
这件红裙做工精细,领口四周镶着一圈切割成一般大小的七色宝石,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昂贵之物。
月师兄看我一眼,说,“我在宝芳斋挑的那件是蓝色的。双影,这件是你送的吗?”
我摇摇头,顿了顿,说,“那应该是李洹歌吧。这么财大气粗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重拾李洹歌这个名字,心中还是会有一丝异样,只是转瞬即逝。相信终有一日,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可以真正做到波澜不惊。
“是我送的!”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子自半空跃下,一袭银色长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相算是很英俊,只是眉眼间有种轻佻。这时一个烟绿色的娇小身影紧跟着他出现,一掌劈向他的后脑勺,娇声喝道,“快把玉铃还给我!”
两人缠斗起来,白羽菲的武功不弱,这男子也应对得游刃有余,这两个人在我们面前很认真地打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高下来。这时银衫公子将手中玉铃凌空抛向彤小姐,说,“美人儿,接着!”
我离得比彤小姐近一些,认得那是白羽菲的龙凤千里对玉铃,一扬手就接住了,远远看着他们没有做声。
“这位兄台,我让美女接着,你跑出来作甚?”银衫男子有些不满地看我一眼,说,“这丫头刁钻任性,用不着你怜香惜玉!”
白羽菲此时与他斗得正凶,渐渐落了下风,凌空一跃到我身后,说,“你瞧这人多没礼貌!帮我教训教训他!”
“好啊白羽菲,你才来紫薇城几天,竟然就找到靠山了!”还没等我说什么,银衫男子已经不由分说向我攻来,说,“我现在就试试你这靠山有几斤几两重!”
我没办法,只好左右闪避。那人下手快狠且准,我闪避如风,也未让他讨到便宜。就这样过了几十招,他停下动作,用重新审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说,“这位兄台功夫不错嘛。看来我得认真些了。”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来,倒着拿在手里,说,“如果你能接我十招,我就把白羽菲交给你。”
“喂,你误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迅捷无比的攻了过来,我不愿与他结梁子,也不还手,使出轻功跃上树梢,他微微一怔,倏忽间已经追了上来。这时白羽菲在树下大喊:“他那扇子是点穴用的!你别让他离你太近!”
“臭丫头,吃里爬外!”那男子冷哼一声,动作比方才还要快,果然招招攻向穴位,出手十分狠辣。情急之下我也从腰间抽出那把装样子用的折扇来,左扇又合,用花哨的动作挡住他的攻击,渐渐适应了他的节奏,我只守不攻,愈加游刃有余。银衫公子看起来有些挫败,说,“好样的,你是遇强则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