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路的心
露西亚张开眼，呆呆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她是在塞拉弗的卧室里。
她的头脑仿佛被强迫塞入了过多的东西，导致此刻的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做了一场太过逼真的梦。
门被轻轻打开，露出塞拉弗担忧的脸孔：“露西亚，你脸色很难看啊。不舒服？”
“不是。”她的神情中仍然带着浓浓的困惑，仿佛搞不清楚究竟过了多少日子，“只不过做了个梦。”
“哦？梦见什么了？”他有意无意地追问了一句。
露西亚没来由地警惕起来，身体自动反应：“不知道哎，醒过来就记不清了，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那些散乱的记忆碎片给她一种不得不隐藏的感觉。
“看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咯。”塞拉弗露出笑容，没让她发觉自己的如释重负，“不然怎么会忘记呢。起来吃饭吧。”
“好。”她跪坐起来披上外套，手指不停碰着自己胸前的誓约项链。
“怎么了？”太过频繁的小动作让塞拉弗觉得奇怪，便关切地探头问道。
这一次露西亚倒是真的想不起来，难受地按着太阳穴：“不清楚，总归有少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塞拉弗，说不定那个不是梦呢？”
“别胡思乱想。”他的响应干脆无比，仿佛不想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一般。
露西亚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却越走越慢直到停在原地：“塞拉弗。”
“嗯？”他笑着回过头来，却对上她寒冷如冰的瞳。
她上前一步，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塞拉弗，不要让我发觉你是在骗我。不然我会很伤心。要是梦里梅菲斯特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可怎么办？我一直以为在你身边那么久，我们算是朋友了。但是……”
她说着擦过他的肩膀跑向走廊：“最近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此后的几天，露西亚一直都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早期、做早课，然后四处逛一圈。从下午开始工作，然后是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
她关于监禁时期的记忆仍然混乱而且残缺不全，但毕竟在一点点地回复。
她不知道塞拉弗有没有发觉这一点，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他很多次都在试探自己。
炽天使会撒谎吗？她从来都不知道。不过，她倒是知道天界的确有抹消他人记忆的禁咒——这些书籍都被放在图书馆的暗室中，只有拉斐尔持有钥匙。
记忆消除咒CLEARBEGINNING，是需要至少两位元元上级天使合作发动的大型魔法，使用不当很可能反而把自己的记忆消除。这是她对于这条禁咒仅有的了解。
塞拉弗选择了消除她一部分的记忆——这是她最最不愿意考虑的可能性。但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见习生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每两周就有一次三天连休。
露西亚一大早就赶到拉斐尔的住处，对着睡眼惺忪的大天使撒娇：“拉斐尔老师~嗯，那个那个，拉斐尔老师您有那把钥匙的对吧？禁书区的钥匙。”
“你想干嘛？！”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振作精神准备和她打持久战。
她委屈地撇了撇嘴，露出长袍下书本的一角：“不要那么紧张么……和黑魔法有关的书不是都在暗室里吗？拜托啦，拉斐尔老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有塞拉弗的许可吗？”拉斐尔完全不为所动，双手抱肩，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露西亚急得直跺脚，央求道：“如果让塞拉弗知道我还在学黑魔法，他不杀了我才怪。
求求你了，师父。把钥匙给我啦，我肯定会还回来的。我是您最最最最得意的徒弟对不对？
嗯？那拉斐尔老师，您最最最最得意的徒弟难得求你帮忙，你就答应了啦。”
拉斐尔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只是去看魔法书？”
“不然我看什么？”她带着满脸的莫名其妙扬起眉，“快给我啦！早点查完我还好去金星天玩一趟啊。”
“好吧。”他仍旧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掏出沉重的银色钥匙递给她，“别让别人发现了。
如果塞拉弗知道我给你钥匙，我们两个都没好结果。”
“知道知道！”她欣喜地抢过钥匙紧紧握在手里，唯恐下一秒他就会后悔。
俏丽脸庞上甜美的笑容，在她走出门的一瞬间消失：看来天使果然是不适合撒谎的生物。不论是塞拉弗、拉斐尔，或者是她自己，撒的谎都蹩脚愚蠢——那一句只是去看魔法书的疑问，暴露出某天密谋的内容。
塞拉弗，你真的修改了我的记忆吗？她的手狠狠握紧，掌心被银色的钥匙硌得生疼。
但这钝痛，又哪里比得上她心中洋溢着失望的刺痛呢？
图书馆狭小的暗室的四面墙壁都被改造成书橱，拐角处配有可以自由滑动的长梯。
露西亚直接坐在地板上，身旁有一堆作为掩体摞起来的书籍。
这是她第一次对拉斐尔撒谎：这个睿智的风天使一直都很宠她，也许只是因为她的聪明，但他对她真的很好，好得像是她的亲人。
“好有罪恶感。”她呢喃着蜷缩起来，试图让自己把精力集中在眼前两本写满古文字的书籍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记忆……CLEAR……好晕啊。”她难受地揉了揉眼睛，提起书的一边随手抖着，谁知竟都出一张书签。
她伸手捡起来，却看到熟悉的塞拉弗的字迹：CLEARBEGINNING。
书签尾巴上的缎带还没有完全脱离书本，被她及时揪住。翻开的那一页上用红笔做着密密麻麻的注释，明显的塞拉弗的风格。
“在这里那么认真……干吗啊。”泪水夺眶而出，露西亚闭上眼不想再看，手却自动自觉跟随理智将那几页撕下来：难道当朋友就那么罪不可赦么？为什么他非要用这样的方法把她留在身边？
开锁、开门、重新上锁，然后让图书馆的大天使代为归还钥匙。做着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露西亚的表情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睛也始终看着同一个地方，仿佛是坏掉了的机器娃娃。
塞拉弗的卧室内，拉斐尔担忧地来回踱步：“她好像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这两天的神情一直都怪怪的，今天还问我借禁书区的钥匙。”
“你借给她了？！”塞拉弗猛地站起身来，眼中喷出怒火，“拉斐尔，你明知自己脱不了关系，为什么还借给她？！”
“你冷静一点。”拉斐尔苦笑着后退一步，道，“她的记忆不是被消除了么？可能只是我多心了。”
“这是我担心的事情。”他重重跌回椅子里，悔恨地看向别处，“消除好像不太完全。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要这么做。她会恨我的。”
“的确哦。”一阵黑烟升起，贝利叶就出现在两人中间，手中把玩着自己的礼帽，“我也刚发现，之前给她的那根羽毛又消失了呢。”
“贝利叶！”两人先后抽出兵器，刀尖直指向他。
他不慌不忙地变出一根拐杖，做一个变魔术的姿势，一声爆破后，半空出现一张纸牌——那是张黑色的小怪。
“塞拉弗的羽毛，可能抵消了一部分魔法哦。”他笑着将纸牌放在桌上，重新戴上帽子，“这不是一张好牌呢，炽天使大人。”
他的话音未落，露西亚就推门而入，脸上是不论谁都没有见过的冷然：“贝利叶、拉斐尔老师，出去。”
两人早已被她的表情震慑住，竟真的顺从地离开了屋子。
“露西亚，你的表情很吓人哦。”塞拉弗是唯一没有被她的态度影响到的人，笑容温暖如旧，“谁惹你生气了？”
她冷冷盯着他，低声道：“塞拉弗，我再问你一次，之前我脑子里反反复复记不起来也忘不掉的那些事情，都是梦么？”
他一怔，笑容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但随即又回到了脸上。他起身向她走来，目光中带着爱怜：“你在说什么……”“别碰我。”她瞪视着他，从怀中取出那几张揉皱了的书页，“塞拉弗大人，你明明不会说谎，为什么还要来骗我？笔记做得可真是认真呐。”
“露西亚，我……”“又少了一个。”她打断他毫无意义的辩解，笑容中的苦涩味道几乎可以让舌头感觉到。
他不解，下意识地追问：“什么少了一个？”
她看着他，眼中是浓浓的失望：“在这个天界我能相信的人又少了一个。”
塞拉弗站在原地如遭雷击，一动都不动：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那些自以为是的努力，现在却狠狠伤害了她——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啊！
“为什么要骗我？”她看着他，欲哭无泪，“我那么相信你！塞拉弗，你真的想要我恨你么？！”说着她将放在手里撕碎了的书页丢上半空，毅然转身：“好，我如你所愿。”
“露西亚，你要去哪？”他这才回过神来，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不要走，是我不好，我不会再骗你了。”
“放开我。”她猛一用力挣脱出来，稍稍偏过头，虽然没有哭泣却是悲伤至极的表情，“塞拉弗，你还要我狼狈到什么程度？你知不知道这个天界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比相信梅菲斯特还要相信你。你问问自己做了什么？我不顾一切相信的人居然会篡改我的记忆！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蠢。所以够了，我不属于这个该死的天界总可以了吧！”
她知道这些失控的嘶吼对他并不完全公平，却无法停下来，只得一甩头仓皇离去。
露西亚沿着一座座悬桥，一路飞奔到天牢，赤脚踩在太阳下的石板上那种灼热的感觉，让她感觉到一点真实。
从炽天使寝殿到火星天天牢，几个小时的路程中经没有一个人胆敢拦下她，甚至在天牢门口萨米尔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动为她打开大门。
她随手拿过走廊上的火把，威胁性地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拉斐尔挥动：“都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来，露西亚，放下火把。”他看着自己的学生一反常态，心疼无比，“小心伤到你自己。”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看萨米尔，一言不发地推开暗门消失在他们眼前。
熟悉的黑暗在墙壁重新合上的一瞬间包裹了她。这一次，竟然让她觉得安心。
“梅菲斯特？”她试着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堪，便闭上嘴专心向下摸索。
火把照出光滑的铁链，她跳上去，为着脚底磨破的皮肉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暗中魔王的安静无声让她觉得有些反常：先前她可是刚碰到铁链就让他发觉了。是在睡觉吗？
她举高火把好让自己看得更远一些，随即猛地一震差点坠落下去：原先只在肩膀上才看得到的血痕，竟然蔓延到梅菲斯特整个****的上身！未干的鲜血还是一副半凝结的模样，而被拴住的翅膀更是吓人地不停滴血。
“FLOATING。”她用最小型的魔法让火把能够漂浮在半空，凑上前去焦急地呼唤：“梅菲斯特，你听得到我说话么？醒一醒，醒一醒！”
“谁在那……露西亚？”原本带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梅菲斯特眯着眼看向火光照耀中的女孩。
“好过分……”她的眼睛没有办法从那些刺眼的血痕上移开，拼劲抓住了链条才没有让自己掉下去，“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明明错的人是我啊！”
“傻丫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梅菲斯特稍稍抬起上身，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靠近过去，因为害怕碰伤他而不知道该坐在哪里，却忽然被一把拉倒，慌忙撑住两边的锁链。
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间的距离不到三厘米，几乎鼻尖碰着鼻尖。如此暧昧的姿态一下子让她红了脸。
“脚受伤了？”梅菲斯特让她坐在链条上，伸手抬起她的脚，心疼地看着那层混合着血和沙土的白嫩皮肤：“怎么这么不当心。跑过来的？”
她仿佛触电一般缩回来，疼惜地看着那些狰狞的痕迹：“伤得好严重啊。”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他笑着碰了碰她皱成一团的眉心，试着宽慰她，“舔一舔就好了啦。这种小伤算点什么。”
“为什么我摔一跤也会让你担心得要命，你自己受了伤却反而这么无所谓呢？”她终于找到个安全的位置，好调整调整自己的姿势。
梅菲斯特还念念不忘看着她磨破的脚底，道：“明显是你受伤会比较痛啊。”
“瞎说。”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靠近他的伤口，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事情：她亲吻了那一片血红。
“喂，露西亚！”他浑身一颤，伸手拉住她的腕子，“你不用这样的。”
“是你说舔一舔就会好的嘛。”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俯下头去小心地轻吻那一道道伤痕，脸色些微有些潮红。
“别这样。”他托起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他，“露西亚，痛苦不是这样就会消失的。”
她怔住，傻傻地看着他，却还是没有哭泣：“梅菲斯特，为什么我那么没用呢？我如果再强一点、可以自己做主的话，就不会伤害那么多人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拥抱着她，心中恳求着她彻底哭出来：这样下去，这个女孩的精神会承受不住的。
“梅菲斯特……”露西亚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好寻找一些依靠，“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呢？”
“你和塞拉弗吵架了？”他不愧是塞拉弗的弟弟，一猜就中。
“嗯。”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过，比吵架要严重多了吧……我这么说你别生气。
对于我而言，不论你还是塞拉弗大人都很重要。如果要我牺牲你们两个中的一个、去选择另一个，我做不到的。就算我要选择的人是你，我还是做不到的。”
他无言，只是拥着她：他知道露西亚需要的并不是回答，而是一个足够安静的听众。
她用那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继续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塞拉弗篡改我的记忆是很过分，但如果冷静下来想一想，我对他的态度一直这么暧昧不明，其实我这边也已经够残忍，没有责怪他的权利。而且，他并不是真的要骗我，不然以他的才智，完全可以将我永远蒙在鼓里。可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谎言里面都包含真相，简直就好像是在给我铺路，直到我发觉一切为止。”
“所以，我现在心里真的很乱。”她蜷起身子，道，“我不知道以后还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面对你。”
“这不是你的……算了，睡吧。”梅菲斯特刚刚开口，又聪明地刹车：她现在这么难过，再用魔族的思考方式去安慰她，只会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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