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终于打开了,群众向场内奔跑。可是汇聚的人数是那么多,有好几个钟头人们像流水似的继续不断流进去,令人觉得竞技场竟能容纳这么多不可估计的人众真是奇观。野兽嗅到了人的气味,吼叫得更响亮了。观众们在就位时发出来的喧嚣声像是暴风雨时的海浪。
警卫护拥着市长走来了。在他后面,连绵一线出现了各种轿子,抬着元老院议员,执政官、将军、营造司长官、政府官员、宫廷侍臣、禁卫军军官,贵族和美丽的贵妇。某些轿子,由执杖队带头,全举着用一束木杖绑起来的锤矛,另一些轿子,有成群的奴隶引路。轿子的金边,白色和各种颜色的衣装、羽毛、耳环、珠宝、钢铁的锤矛,在太阳下闪着光。从竞技者里发出了人们向高官显贵致敬的呼声。时时有一小队一小队的禁卫军走进来。
各种宗派的庙宇僧侣来得比较迟,在他们后面,维斯太的神圣贞女们,乘轿而来,由执杖队引路。现在只等皇帝到来就可开始演技了,他不愿意让人们久等,想迅速到来博取他们的好感,所以马上来到了,皇娘和皇亲国戚们陪着他。
裴特洛纽斯随同皇亲国戚一起来到,他跟维尼裘斯同坐一乘轿子。维尼裘斯晓得黎吉亚在害病,而且神志不清,可是在最近几天,由于极严格地禁止外人探监,由于撤换了从前的守卫调来一批新人,不许外人同狱卒交谈,甚至不许狱卒给那些探监的人传递一点消息,所以他简直不能肯定在第一天出场的牺牲者当中是否有她。尽管她神志不清,他们也会送出一个害病的女人喂狮子的。但是牺牲者们是用兽皮缝起来的,而且是一群一群地送上竞技场,所以观众无法确定在哪一批里有哪一个牺牲者,而且也认不清面貌。但狱卒和圆剧场里全体仆役都接受了贿赂,而且同管理野兽的人们也谈好了条件,先把黎吉亚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到夜间把她交给维尼裘斯的一个亲信,然后维尼裘斯立刻把她带到阿尔巴诺丘陵去。裴特洛纽斯晓得了这个秘密,他劝维尼裘斯同他一起进入圆剧场,再在拥挤的人群里隐藏起来,迅速奔至地下室,为了避免匆忙中发生错误,要守卫指出黎吉亚。
守卫从他们出入的一个小门偷偷把维尼裘斯引进去。有一个守卫,名叫西鲁斯,马上领他去看那些基督徒,一面走一面说道:
“大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你所找的人。我们叫过那个名叫黎吉亚的年轻女人,可是没人应声。也许他们并不相信我们。”
“有许多人吗?”维尼裘斯问道。
“大人,多到不可计数,有些人非排到明天不可了。”
“里边没有害病的人吗?”
“没有一个不能站起身来的。“
这么说着,西鲁斯打开了一个门,他们走进一间仿如大厅的所在,可是又矮又黑,只有跟竞技场隔开的几道格子门射进阳光来。起初维尼裘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房间里一片唧唧喳喳声,和圆剧场里人们的暄闹。但是过了一会儿,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那种阴暗,他看见好多群奇怪的生物,像是狼和熊。那些就是用兽皮缝起来的基督徒。有一些正站在那里,另有一些跪着作祷告。凭披在兽皮上的长头发,可以辨认出哪个牺牲者是个女人。像母狼似的母亲们,怀抱着同样用毛茸茸的兽皮罩住的孩子们。但是从兽皮下面露出了明亮的面貌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喜悦和狂热的光彩。显然这些人们大多数,为一种排除了一切并超越了现世的思想所支配,这种思想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使他们不想身外所发生的和他们可能遇到的一切。当维尼裘斯向他们询问黎吉亚,有几个人望着他,像是刚从睡眠中张开了眼,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另有几个人朝他微笑,把手指摆在唇上或是指着那有一道一道阳光射进来的铁栅栏。但是随处有些小孩儿,被野兽的咆哮、群狗的吼叫、人众的喧嚷,以及他们自己的父母看起来像野兽的形状,吓得哭起来。维尼裘斯在守卫西鲁斯身旁走着,察看人们的面孔,搜寻探问,有时碰到因拥挤、闷气和郁热而昏厥过去的人们的身体,跌了跤,但他还是继续往屋子里黑暗的深处走去,这间屋子像是有圆剧场整个面积那么广阔。
他猛然停住脚步,因为他仿佛听见在铁栅栏附近有一个人的话声是他所熟识的。他静听了一会儿,转回头来,冲过人群,来到近边。一抹阳光落在那个说话人的头上,就在这光下,维尼裘斯从狼皮下认出了克利斯普斯憔悴瘦削而深仇痛恨的面容。
“为你们的罪恶忏悔吧克利斯普斯说,“因为时间已经来临。但谁要是以为死亡就可以赎偿了他的罪恶,他就是犯了一次新的罪恶,将被投入万劫不复的火焰里。你们这次虽把主的受难重复了一次,但以你们在人生所犯的众多罪恶比起来,你们怎么敢相信那等待着你们的这一次苦难,是能跟它的受难等量齐观呢?今天公正的人和罪人将同样地死掉,但是主会分辨得出谁是它自己的人。可悲呀你们,狮子的爪牙会扯碎你们的肉体,可是扯不碎你们的罪恶和你们同上帝的决算。当主让自己被钌上十字架时,它表示了充分的慈悲,但是从那以后,它将只做一个裁判,不允许有过失不受惩罚。你们当中要是有人想用受难来消清罪恶,他就是亵渎上帝的裁判,将会更深地沉入深渊。慈悲已将结束,上帝发威的时刻即将来临。你们马上就要站在尊严可畏的裁判之前,在他的面前,善良的人都难得被宣告无罪。为你们的罪恶忏悔吧,因为地狱的洞口已经敞开。可悲呀你们,丈夫和妻子,可悲呀你们,父母和儿女!”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在低伏着的脑袋上方摇撼着,他面对着死亡是大无畏的,而对于那些片刻之后注定要去送死的人也是毫不容情的。在他这番话之后,可以听见好多人的声音:“我们为了我们的罪恶痛哭!”然后是一阵沉默,只能听见小孩子们的哭声和用手捶着胸脯的声音。这使维尼裘斯的血液在血管里凝结了。他曾经把全部希望放在基督的慈悲上,而现在听到愤怒的日子已经来到,即使丧生在竞技场上也不会得到慈悲。当然,在他的头脑里,像闪电般清晰而疾速地掠过了一个想头:使徒彼得会对那些将死的人说出另外一番话。然而克利斯普斯所说的那些严厉而充满狂信的话,以及栅栏内的黑暗场所,场所外面就是殉道的园地,而且时间已迫在眼前,成群的牺牲者已穿好了临死的装束,这就使得他的灵魂里充满了畏缩和恐怖。在他看来,这一切比他曾经参加过的血腥战争可怕百倍而令人毛骨悚然。屋里的热气和臭味开始叫他喘不过气来。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害怕当他在屋子里边寻找的时候,他会像刚才绊了他一跤的那些肉体一样昏厥过去,同时他想到随时随刻人们都会打开栅栏,于是他提高嗓门,喊叫黎吉亚和乌尔苏斯的名字,希望即使他们本人不在,别个认识他们的人也会答话的。
果然有一个罩着熊皮的人把他的宽袍拉了一下,说道:
“大人,他们还留在监狱里。我是最后一个被带出来的,我看见她害病躺在榻上。”
“你是谁呀?”维尼裘斯问道。
“我就是那个采石工,使徒在我的小屋里给你施了洗礼的,大人。他们在三天前把我捉进监狱里,今天我要死了。”
维尼裘斯呼了一口气。他进来的时候,是盼望找到黎吉亚的,而现在她不在那里,他又准备感谢基督了,他把这个看做它恩惠的表示。
这时采石工又把他的宽袍拉了一下,说道:
“大人,你还记得我领你去到柯奈留斯的葡萄园,使徒在那里讲道的事吗?”
“记得。”维尼裘斯答说。
“在我被捉进监狱的前一天,我还看到他。他祝福我,并且说他要到圆剧场来,给那些受难的人画十字祝福。我盼望在临死的时刻能够见到他,望着十字架,那样我就会死得更安然,大人,如果你知道他站在哪里,请指给我看吧。”
维尼裘斯放低声音说:
“他混在裴特洛纽斯家的奴隶中间了,也装扮成一个奴隶。我不晓得他们选定了哪里的位置,回到竞技场我一定要看看明白。当你走到竞技场,你瞧着我,我把脸转对着他们的方向,那时你就可以找到他了。”
“谢谢你,大人,和平与你同在。”
“愿救世主对你开恩。”
“阿门。”
维尼裘斯从地下道走出来,走上圆剧场,就在皇亲国戚席位间裴特洛纽斯的座位旁坐下去。
“她在那里吗?”裴特洛纽斯问道。
“不在。她还留在监狱里。”
“你听着,我把我想到的事情跟你谈,可是你听话的时候,要望着——比方说吧——尼吉甲,好让人们以为我们是在谈她的化妆……蒂杰里奴斯和基罗时刻都在瞧着我们……现在你听我说……命人在夜里把黎吉亚放进棺材,把她当作尸体从监狱里运出来;以后的事你想得到的……”
“是的。”维尼裘斯答道。
他们还想谈下去,却被屠留斯·塞内乔打断了,他朝他们俯着身子问道:
“你可知道他们有武器给基督徒吗?”
“不知道。”裴特洛纽斯回答。
“我赞成给他们武器,”屠留斯说,“否则竞技场会很快变成屠宰场了。不过,这个圆剧场多么漂亮呀!”
确实不错,那场景是堂皇富丽的。下排座位上挤满了白色宽袍像雪片一样。皇帝坐在镀金的悬楼上,头戴金冠,围着金刚钻项圈,他身旁坐着美丽而郁郁不乐的皇娘,两侧是些维斯太贞女、达官贵人,穿锦绣长袍的元老院议员、持着灿烂武器的将军,简而言之,那就是罗马最有权势,最有光彩,最有财富的一群。在更远的几排座位上坐着骑士们,再上面是黑压压像一片海似的无数排普通人的脑袋。人山人海的上方,悬挂在各圆柱之间,有玫瑰、百合、常春藤和葡萄蔓的结彩。
人们大声谈话,彼此招呼,唱着歌曲,时时有人说了一句俏皮话,便从这一排传到那一排,引得人们哄堂大笑,他们不耐烦地跺着脚催促竞技的开场。跺脚声终于变得像霹雳一般,持续不断。那率领着耀武扬威的随员们骑马在竞技场上兜圈子的市长,用一方手帕发出了信号,这时整个圆剧场从千万人的胸膛报以“啊啊啊!”的喊声。
通常竞技的开场是猎取野兽,这种技艺以北方或南方的蛮族演得最出色,但这次野兽的节目太多了,所以用“瞎打”来开场,所谓瞎打就是戴上没有眼孔的头盔,盲目地交战。有几十个人同时走出竞技场,拿剑在空中乱砍,有些“监场员”用长叉子推着他们彼此碰头。比较考究的观众,冷淡而轻蔑地望着这个场面,但是一班人觉得那些剑士的可笑行动很有趣,每逢剑士们背碰上了背,便引起了一场哗笑,人们喊着“向左!”“向右!”“在对面!”时常故意把对手引到错误的方向去。可是有几双对手逼近了,便开始血淋淋的对打。有些勇敢的斗士们抛掉盾牌,用左手互相抓牢,再也不想分开,用右手打到对方死掉为止。谁要是倒下了,便举起了手指,这种手势是求人饶命的,可是在演技的开头,观众通常要求杀掉那个受伤的人,尤其是在“瞎打”的场面上,因为他们遮着脸,大家不认识他们是谁。对打的人数逐渐减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对,便把他们推到一起,两个人都倒在沙地上,彼此用剑相刺。在“结束!”的呼喊声中,看场的仆役运走了尸体,少年服务员耙着沙地上的血迹,撒上番红花的叶子。
其次是一场更重要的比武,不仅在一般群众中,也在上等的观客中,激起了很大的兴趣。在这种比武中,不时有年轻的贵族下了大赌注,常常把他们最后的一文钱都输光。大家立刻把标牌传来传去,标牌上写着他们认为即将获胜的斗士名字以及所赌的钱数。一些“名角”,也就是那些在竞技场上早已表演过而且得到过几次胜利的角斗士们,受到最多贵族们的拥护,但在赌客中间也有一些人冒着相当大的危险,去赌那些全然无名的新角斗士,倘使他们能够获胜,可以赢得大量的金钱。皇帝本人也睹,僧侣、贞女、元老院议员、骑士们,以及市民们都在赌。一般平民如果输光了钱,常常拿卖身为奴作赌注。他们心脏搏动,甚至怀着恐怖,等待斗士们的出场,有许多人大声向众神宣誓祈求保佑他们心爱的斗士。
当尖锐的喇机声吹奏起来的时候,圆剧场里事实上是鸦雀无声地在等待着。千万人的眼光都转向那个大门闩,有一个人打扮成卡隆模样走到门前,在一片静寂中用铁锤把铁门闩敲了三下,仿佛在召唤那些藏在门后的人去送死。两扇大门慢慢地开启,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角斗士们陆续走出,来到竞技场上。他们分成二十五个队走进来,特拉西亚、米尔米隆、萨姆尼特、高卢等各族人分开,全穿着沉重的铠甲,最后是撒网的角斗士,他们一只手曳着网,一只手拿着三叉戟。一看到他们,观客席上马上轰响起喝彩声,不久就变成一片无边无际连绵不断的暴风雨。从上到下可以看见一些激动的面孔,拍着手,张着嘴,拼命地喊叫。角斗土们沿着竞技场,迈着均匀而有弹力的脚步,绕了一个大圈子,他们的武器和富丽的甲胄闪着光,到了皇帝的悬楼前,他们高傲、安详、满面光彩地停下来。锐利刺耳的号角声压下了喝彩声,斗士们面向皇帝高举他们的右手,抬起头,扬着眼睛,拖长了嗓门,开始呼喊,或者不如说开始歌唱:
祝贺圣明的皇帝!在临死之前向陛下敬礼!
然后他们赶忙散开,各自占住他们在场边的位置上。他们必须整队地彼此对攻,但是首先可以允许最著名的剑客们进行一连串的单独交战,这样会十足地表现出双方对手的气力、灵活和勇敢。果然从高卢人的队伍中立刻走出了一个战士,他名叫拉尼欧,圆剧场的爱好者对他很熟悉,他是许多次竞技的胜利者。他头戴一顶大钢盔,身穿铁甲,在他那强大的胸前和背后拱出两道脊,在金黄竞技场的闪光下,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甲壳虫。差不多同他一样著名的撒网手卡伦敦走出来同他对抗。
观众开始赌博了。
“五百文赌高卢人!”
“五百赌卡伦敦!”
“凭海格立斯宣誓,一千!”
“两千!”
这时那高卢人来到竞技场中心,抽出锋利的剑,头低下,从头盔的眼孔里,仔细端详着对手。那神态轻松自如的撒网手,体格健壮,像雕像一般,除了腰下系着一条带子,全身赤裸着,迅速地在他那笨重的对手四周打圈子,做出优美的行动撒着网,他把三叉戟一上一下地舞动着,嘴里唱着撒网手通常唱的歌:
我不是捉你,我要打鱼,高卢人呀,你为什么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