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告奋勇的人们协助卫队和禁卫军追捕基督徒。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有好多群基督徒在各花园里同其他居民一同宿营,而且公开宣示他们的信仰。当他们被包围了,他们跪下来,唱着赞美诗,毫不抵抗地让人们带走。然而他们的耐性只是更激起了市民的愤怒,人们不懂其中的道理,把这看成为狂热和坚持犯罪。迫害者害了疯狂症。有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暴徒们从士兵们的手里拿走基督徒,亲自动手把他扪弄得粉身碎骨;妇女们被抓住头发拉到监狱里去;孩子们的脑袋被人往石头上撞。成千成万的人不分昼夜在大街上奔走、怪叫,从废墟里,烟囱里、地窖里……搜寻牺牲者。狱门前,在焚火边围着酒桶举行酗酒会和舞会。到了夜晚,可以听见像雷鸣一般欢乐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城市。监狱里已经装满了成千成万的人,而暴徒和禁卫军每天还赶来新的牺牲者。怜悯心巳经丧失净尽。人们似乎忘记了怎样谈话,在他们那凶蛮癫狂里,只记得一声喊叫:“把基督徒交给狮子吃掉!”异乎寻常的热天来到了,夜里更是前所未有的闷人,连空气里都像是弥漫着鲜血、罪恶和疯狂。
于是这超人一等的残酷,就引起同样程度的殉教热望来回报它。基督徒自愿地牺牲,甚至于在追求死亡,直到他们受到了教长们严格命令的禁止。依照这些教长的训谕,他们开始只在城外集会,在阿皮亚公路附近的地下洞窟里,在那些属于贵族基督徒的葡萄园里,这些贵族至今还没有一个被收进监牢。帕拉修姆宫清楚地知道博拉乌斯、多米蒂拉、庞波尼雅·戈莱齐娜、柯奈留斯·普登斯和维尼裘斯是属于基督信徒之列的,不过,皇帝本人害怕群众不会相信这样的人烧毁了罗马,而眼前最紧要的是能说服群众,因此对于他们的惩罚和复仇便留待后日了。另有些人相信这些贵族是由阿克台的势力才得以保全了性命。这种揣测是错误的。不错,裴特洛纽斯在同维尼裘斯分手之后,曾去找过阿克台,请她援助黎吉亚,而她却只能献出她的眼泪,因为她生活在被人遗忘和痛苦之中,在她能够藏起身来不见皇帝和波佩雅的情形下,人家才肯放她过门。
可是她到监狱里去看过黎吉亚,送衣服和食物给她,最重要的是使她免于遭到狱卒的凌辱。再说,那些狱卒早已受到贿赂了。
裴特洛纽斯念念不忘,倘使不是他插手,出主意把黎吉亚从奥鲁斯家里接出来,现在那个姑娘就不会被收进监狱里,此外,他又想在这次同蒂杰里奴斯的赌博中能够取胜。所以他不惜时间和劳力,在几天之内,他会见了塞内加,多米修斯·阿费尔,克丽斯皮尼娜——通过她,他想传话给波佩雅,他会见了台尔普诺斯和狄奥多鲁斯,会见了美男子皮塔戈拉斯,最后又会见了阿里屠路斯和帕里斯——皇帝对于这些人平素是什么都不会拒绝的。克丽索台米斯这时已经做了瓦蒂纽斯的情妇,借助她的帮忙,他甚至竭力争取瓦蒂纽斯的支援,不管是这一回或其他的求援,他都不惜做了一些诺言或使用金钱。
可是这些努力全无收获。本人都在朝不保夕的塞内加,向他解释,说基督徒即使不是放火烧了罗马的人,而为了这个城市的利益也应该把他们消灭掉,总之,他以政治的理由认为那即将来临的屠杀是有道理的。台尔普诺斯和狄奥多鲁斯接受了金钱,却白白地把钱呑了去。瓦蒂纽斯报告皇帝说有人想要贿赂他。只有起初跟基督徒作对的阿里屠鲁斯,那时倒还同情他们,鼓起勇气向皇帝提起那个被囚禁的姑娘,而且为她求情,可是除了如下的答话以外,也毫无所得:
“你以为我比布鲁图有一个更渺小的灵魂吗?他为了罗马的利益不曾放过他自己的儿子们。”
当这句回话转述给裴特洛纽斯的时候,他就答说:
“既然尼罗把自己比做布鲁图,那就无法可想了。”
可是他很替维尼裘斯难过,他感到一种恐惧,怕维尼裘斯会要了自己的命。“现在他自言自语着,“他努力设法营救她,能够见到她,他本人忍受了各种痛苦,倒还能撑持住,而当所有的办法都失败了,当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被扑灭了的时候,凭卡斯脱宣誓,他便活不成了,他会拔剑自杀的。”裴特洛纽斯透彻地了解一个人与其这样地爱又这样地受苦,很可能宁可了结了自己。同时维尼裘斯想尽了他所可能想到的各种办法去营救黎吉亚。他访问了一些皇亲国戚,他这个曾经那么高傲的人,现在却在哀求他们的援助了。通过维太留斯,他向蒂杰里奴斯提出愿意奉上自己在西西里的全部产业以及后者所可能要求的一切。然而蒂杰里奴斯显然不愿得罪皇后,便拒绝了。亲自去见皇帝,抱着他的膝头跪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维尼裘斯当真想这么做,可是裴特洛纽斯听到他这个意图,便问道:
“倘使他拒绝了,倘使他回答一句开玩笑的话或是一种不要脸的威胁,那时你又怎么办呢?”
听了这话,维尼裘斯的面容痛苦又愤怒地抽搐起来,从他那咬紧的牙关可以听见一阵磨牙砺齿的声音。
“是的!”裴特洛纽斯说,“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会封闭了所有营救的途径。”
维尼裘斯竭力克制着自己,以手掌摸着出满冷汗的额头,说道:
“不,不!我是一个基督徒呀!”
“所以你应该忘掉这个想法,正如你刚才那样。你有权毁了你自己,可无权毁了她。回想一下吧,塞亚努斯的女儿在临死前受过怎样的痛苦。”
他这么说可并非完全诚实的,因为他关心维尼裘斯胜过于关心黎吉亚。不过他知道再没有别的办法阻挡这个青年保民官采取这个危险的步骤,只有向他表白这样做可能给黎吉亚造成惨绝人寰的毁灭。当然,他是正确的,因为帕拉修姆宫早已盘算到这个青年保民官会来到的,已经布置了相当的警戒。
但维尼裘斯的痛苦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撑持的程度。自从黎吉亚被下狱,自从那即将来临的殉教的光荣落在她身上的时刻,他对她的爱不仅提高了百倍,而且在他的灵魂里开始崇拜她几乎像是崇拜某一个超自然的存在。现在他一想到他将要丧失这个他所爱而又神圣的人儿,而且她除了死亡的苦恼之外,还可能受到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惨痛,他血管里的血液就凝结起来,他从内心发出了一声长叹,他的思想混乱了。他不时觉得脑壳里充满了跳跃的火苗,不是把脑壳烧毁便是使它爆裂。他不再理解过去的事情,他不再理解为什么大慈大悲、神圣的基督不来援助它的信徒,为什么帕拉修姆宫污黑的墙壁不沉埋到地下,而尼罗、那些皇亲国戚、禁卫军营地以及这个罪恶的城市,不一股脑儿垮下去。他想不应该也不可能有别种情形,他眼睛看到的一切,使他心胸寸断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但是那些野兽的怒吼已经预先通知他这是现实;在那些造起竞技场的斧头下所发出的响声告诉他这是现实;人们的吼声和那装得满满的监狱证实了这一点。于是他对基督的信仰被吓跑了,这种惊吓是一种新的痛苦,也许是最最可怕的痛苦。
同时裴特洛纽斯对他说:
“回想一下吧,塞亚努斯的女儿临死前受过怎样的痛苦。”
各种办法都失败了。维尼裘斯降低身分到如此程度,以致找皇帝和波佩雅两方面的自由民和奴隶们去寻求援助,出高价,用贵重的礼品博得他们的好感。只得到他们一些不兑现的诺言,他找到皇后的第一任丈夫鲁福斯·克利斯皮奴斯,得到了一封信;他把安俯的一座别墅,送给她第一次婚姻的儿子鲁福斯,而皇帝却厌恶这个拖油瓶,因此这种事只惹恼了皇帝。他派了一个专差,给波佩雅的第二任丈夫——在西班牙的奥托——送去一封信,向他申请愿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和他本人一起交出来;直到最后他才看出,他自己不过是任人愚弄而已,倘使他对黎吉亚的下狱装作毫不在意的话,也许还会更快一点救她出来。
裴特洛纽斯也看出了这一点。这期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圆剧场造成了。“早场”的“凭证”(也就是入场券)已经分发了。由于等着要观赏的群众是空前的,所以这次竞技会,将延续几天、几星期、几个月。大家已经不知道往哪里安置基督徒了。监狱已经挤得满满的,而且热症流行起来。“荒坟”,也就是埋葬奴隶们的公共土坑开始挤不下了。大家都在害怕疫病将要蔓延到全城,因此决定加紧进行。所有这些消息传到维尼裘斯的耳里,扑灭了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在还有时间的时候,他自信尚能有所作为,借以瞒哄自己,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次竞技会是必定要开场的。黎吉亚随便哪一天都会出现在竟技场的地下道里,那是走向场上的惟一出口。维尼裘斯并不知道命运和残酷的最高权能会把黎吉亚投向哪里,他访问了所有的竞技场,贿赂了守卫和驯兽师,向他们提出一些他们办不到的计划。后来他才看出他的奔走只不过是要做到让她的死亡不显得过分的可怕而已,到这时,他感觉到他头脑里装的不是脑浆而是火红的煤炭。
此后他不再盘算救她的性命,只决心跟她在同时死掉。可是他怕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痛苦或许会烧尽了他的生命。他的朋友们和裴特洛纽斯也相信随便哪一天阴魂的王国都会在他的面前开了门。他的面孔黝黑,近似家庭守护神神坛上那些蜡制的假面具。在他的容貌里,惊愕的神情已经转化成为冷漠,仿佛他不再理解过去发生什么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了。每逢有人跟他谈话,他便机械地把手举到脸上,紧压着脑门,露出询问和惊慌的目光注视着说话的人。他整夜在监狱里同乌尔苏斯守在黎吉亚的门前,如果她命令他走开去休息的话,他就回到裴特洛纽斯的住处,常常在前庭里踱来踱去直到清晨。奴隶们时常看见他高举着双手或是俯下身来捂着脸跪在地上。他在祷告基督,因为基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一切都失败了。只有奇迹才能挽救黎吉亚,因此维尼裘斯用额头撞着铺地的石板祈祷奇迹的出现。
他仅剩的一点知觉使他明了,彼得的祷告将比他自己的祷告更有意义。彼得把黎吉亚许配给他,彼得为他施洗,所以请他帮忙搭救吧。
在一天夜里,他去找这位使徒。基督徒已经剩下不多了,现在甚至对其他敌友都各自隐蔽起来,怕有些信心不够坚强的人有意或无意中出卖了他们;维尼裘斯在普遍的混乱和灾祸之中,也是由于他专心努力营救黎吉亚出狱,已经好久没见到使徒了,在他自己受洗到虐杀开始这一段期间,他只见过他一次。但是他动身去找那个采石工一他就是在那人的小屋里受洗的——探听到在萨拉里亚门外,在柯奈留斯·普登斯领有的葡萄园里,基督徒将有一次集会。采石工应允领他前去,肯定他们在那里会找到彼得。他们在黄昏时候动身,走出城墙,穿过长满芦苇的坑涧,在一片荒凉偏僻的地方找到那座葡萄园。人们在一间平素榨酒的小屋里开会。当维尼裘斯来到近处,便有悄悄的祷告声传进他的耳里,他走进去,看见有几十个人跪倒在地专心祈祷。他们在念一种祈祷文;时时刻刻有男女合唱的声音反复唱着“基督开恩!”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听出深沉而刺人肺腑的悲哀和忧愁。
彼得在场。他面对着钉在小屋墙壁上的十字架,跪在别人的前面,正在祈祷。维尼裘斯从远处认出了他的白发和高举的双手。这个青年贵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越过了会众投身在使免的脚下,喊叫“救命!”但是也不知道是由于祈祷的严肃还是由于虚弱,他的腿屈下来,一面呻吟着,紧扼着双手,一面反复说“基督开恩!”倘使他头脑清楚的话,就会明了,不只他一个人的祷告里含有呻吟声,不只他一个人带来了忧愁、痛苦和惊吓。这些会众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丧失他最心爱的人,当最诚心和最勇敢的信徒们已经投入狱中,当时时刻刻有新的消息传来讲到他们在狱中蒙受的凌辱和刑讯,当灾难的严重超出了任何的想象,当只有这一撮人留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于他内心的信仰不感到恐怖,不在怀疑中追问:基督在哪里?他为什么允许凶神恶煞比上帝更强大?
这时他们绝望地恳求它施恩,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里还埋藏着一星希望的火光,认为它会来到的,把尼罗投进深渊里,统治了世界……他们还在仰望着天空,他们还在伸长脖子谛听,他们浑身发抖还在祈祷。维尼裘斯随着他们反复念着“基督开恩!”逐渐感到像他从前在采石工的小屋中曾经感觉到的那种狂喜。现在他们在深厚的忧伤中,从不幸的深渊向它呼号,现在彼得向它呼号,因此任何时刻天空都会裂开,大地的根基将发生动摇,它将会出现,带着无限的荣光,脚下踏着繁星,慈悲但是可畏,它将举起那些信仰的人,而下令把那些迫害者打进深渊里去。
维尼裘斯用双手遮着脸,俯伏到地面。突然间他的周围鸦雀无声了,仿佛有一种恐惧,使得所有在场的人们停止了呼吸。他觉得有些事情必定就要发生了,奇迹的时刻即将来到。他觉得当他站起身来张开眼睛的时候,必定会看见一线光明,将使凡身肉眼盲目,必定会听见一种声音,将使心脏停止跳动。
可是静默一直持续下去。女人们的唏嘘终于打破这片寂静。
维尼裘斯站起来,两眼昏花向前观望。
在小屋里,代替世外的荣光,闪耀着朦胧的灯光和从屋顶天窗上射进来的月光,使这块地方充满银色的光辉。在维尼裘斯周围跪倒的人们,默默地抬起泪眼望着十字架,到处可以听到有人唏嘘,从屋外传来守望者的呼哨声。彼得突然站起来,回头向会众说道:
“孩子们,挺起你们的心胸面向救世主,把你们的眼泪献给它。”
说过后他沉默了。
这时在会众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忧伤的怨诉和无限的痛苦:
“我是个寡妇,有一个养活我的独生子……把他还给我吧,主呀!”
随后又静默了一阵。彼得站在那跪在地上十分烦恼的老人们面前,此时此刻,他在他们的眼中宛然是衰老和虚弱的化身。
突然有第二个人发出声音来开始诉苦:
“刽子手奸污了我的女儿,而基督竟允许他们这么做!”
然后是第三个人:
“只剩下我一个人养活我的孩子们,我要是被捉了去,谁给他们水喝,给他们面包吃?”
然后是第四个人:
“起初他们放过了黎努斯,可是现在他也被捉了去,受了苦刑,主呀!”
然后是第五个人:
“我们要是回到家里,禁卫军就会捉了我们去。我们不知道到哪里躲藏。”
“我们不幸呀!谁来保护我们?”